2019年12月24日 星期二

偶然的人間-橙草《烏鴉》(2015)

上個週末,我們以失蹤者之城的名義參與了書市的擺攤活動,擺攤並非只是字面的指涉,我們確確實實讓「攤」位安靜地「擺」著,拒絕賦予其他看起來偉大的裝飾。舊雨新知圍坐在攤位後方圍坐喝酒飲食,「活動」肢體擺Pose,大聲朗誦不成材的文字,提出生活的問答,而我們用凌亂的塗鴉申論之。刊物們孤零零地被擺在桌上,它們的眼神熾烈,癡癡等待路人的手從口袋裡抽出來,在心中呼喊著來吧來吧,給我這個書市孤兒一點溫暖吧。

這時T來了,臉上的靦腆笑容不變,身形一樣瘦高,想必許多人第一眼見到他時會脫口而出「你打籃球嗎?」或者「那裏的空氣比較新鮮吧?」T和大學時候的他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不是本來就是同一人嗎?)。或許我們都無意中強化了年華的影響,期待久別重逢的戲劇張力。重新聚首的當下其實平淡如水,因為我們還不夠老,歲月來不及在身上留下肆虐後的滿目瘡痍。

寒暄幾聲後,T掏出了一本書給我,說是大學時候和我借的書,是一本台式偵探小說,封面嶄新如清潔過的馬桶坐墊,書頁上的條條泛黃像是馬桶內部殘留的尿痕。我忍不住笑了,這段傳遞的過程如此熟悉。

大二、大三時的我是個被閱讀推廣大使附身的直銷份子,經常推薦小說給朋友們看,大部分是以失敗收場。甚至寫下充滿野心的創社宣言,辦了一個讀書性的推理社團,企圖在閱讀風氣不盛的大學裡掀起一場書的風暴,想當然連塑膠袋都吹不起來。而我最常推薦伊坂幸太郎的小說給大家,尤其對T推得特別用力,因為借了第一本之後他的反應熱烈,所以又陸陸續續借了其他本。此後,我們開始交換書以及心得。然而,借來的書總是太多,讀得下去的太少,許多書都結束在讀與不讀之間,但我們依然這麼換著。彼時的我喜歡用一種澎拜的方式評價故事,非得要說出一番大道理,證明自己從書裡得到多少學校教不了的東西,也許只是為了彌補課堂上接二連三的挫敗感,用遠方的故事撐起狼狽到底的身子。今年初,我看見伊坂的名字出現的T的動態牆上時不禁會心一笑,原來風,是吹得起塑膠袋的。

我們還一起投過校內的文學獎,我已經想不起來那篇四流學生小說的標題,只記得主角引用了伊坂幸太郎小說裡的角色名,故事裡有動得軟弱無力的國家機器,還有不想唸書的中二大學生。我記得T寫的那篇叫作〈獻祭〉,情感之細膩顯然比我那在有與沒有之間的角色營造好上許多。

大學畢業之後,陸續在臉書上看見T寫得古意悠長的殘篇,以及深深深幾許的思想。如果身邊的朋友舉辦一場哲學籃球賽的話,T肯定是呼聲最高的MVP候選人。某天T發訊息來說想投稿我發起的小誌失蹤者之城,默默在心裡比了個YA,你早該這麼做。作品完成後,T第一次附上的自介竟然有三百多字,第一句話是人生有三隳,出生、入世、死亡,我到現在還沒有搞懂真正的意思,每次看到「隳」這個字的時候都還要再查一次讀音。我鼓勵你下一期繼續投,你答應了,說那時候大概已經沒工作了吧,原因嗎?三個吧,媚俗、無章法以及做作。

舊雨新知們的酒意漸濃,此時來了一位攝影師朋友,我們聊著P圖以及決定性的瞬間等等具有啟發性的概念,他們談得興致高漲,我聽得霧煞煞。邊喝可以邊談論這麼龐大的命題,真是非凡的一群人。由於攤位只到八點,我們決定到朋友家續攤,此時「攤」已經昇華成形而上的意義,有酒有友之處必能成「攤」。

在捷運上,我們聊著最近讀的書。我問:

「你還有看伊坂的小說嗎?」

「沒有,後來覺得伊坂寫得太淺了。」

「的確,但我還是很喜歡。」

本來想繼續說伊坂在我的人生中始終佔有一席之地,發酵的醉意卻阻礙我前進你接著說,最近讀了駱以軍的《匡超人》後去找了《西遊記》來看。T接著講述一個我從未想過的孫悟空與如來佛的命題,我滿臉困惑,因為西遊記在我的認知裡只是一則有猴子、豬、法師和蜘蛛精的故事,有蜘蛛精是因為小時候看的電視劇版本中蜘蛛精很正。真是太硬派了啦,光是駱以軍的散文集《我們》就搞得我七暈八素,耗費了將近一個月還看不見終點,更何況什麼破雞雞超人。我向T推薦毛姆的小說,他的故事時常有一個追問人生奧義的主角,思考著莫測高深的根本性問題,很適合你。

「出完一本詩集後,我就要去自殺。」T悠悠地說。

舉重若輕的一句話,在思維破碎的夜晚顯得特別有破壞力。我徹底忘記這句話的前後文是什麼,它憑空出現,在城市的廢氣裡漂浮,汲取歡愉的能量,蹦一聲墜落在心頭。

夜晚的攤上,T很少開口說話,也幾乎不喝酒,他的周圍罩著一層透著光的薄霧,將他凍結在另一個時空。趁著夜晚還年輕,我們酒一杯一杯乾,清醒的T面無表情地浮在另一個高度俯視言語的交會。當我們用力表達意見時,他總是靜靜地聽著,偶爾給出一些貼近生命內裡的質疑。

這些年來你經歷了什麼?走到了多數人無法理解的困局,讓你願意寫下「花了十年成為存在主義者,生命的本質是虛無,表象是痛苦。」貌似看穿人生的句子。或許你經歷的與我們並無不同,只是思想提供你破殼而出的機會,而你做出選擇。你解釋如何得出自殺的結論,我有聽沒有懂,只能拍著你的肩膀嚷嚷著不要自殺啦,不要自殺啦。

你心裡關乎於世界、存在與自我毀滅的掙扎,都與活著有關,凡是與活著有關的都不是簡單的問題。也許你體會到純粹的Struggle後選擇離開壞掉的表面,走進更深的地方探勘美的秘密,那是我在夢裡也無法抵達的沉陷之處。我留戀表面的和平,用力掩飾被視為多餘的情感,徒留溫馴的外皮,在笑聲中散播著充滿缺陷的愛。縱使偶爾能感受部分你言談裡的絕望-一切都是零,都是虛無,但我偏執地相信世界會變得更好,即使說不出什麼道理。

縱使歲月還沒有肆虐得滿目瘡痍,卻已經從每個人身上帶走了一些東西,造就此刻的我們如何看待命運,T認為人間所有的存在不具任何意義,事件的價值都是相同的。而我們花了大把時間追尋意義,說服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抵達家鄉要出月台時,腦袋裡縈繞著T說的話,突然聽見有人喚了我的名字,原來是十年不見的高中同學。以前我們很要好,常常一起運動、聊籃球與暗戀的女生。瞬間有種年輕十三歲的錯覺,身上正穿著沒紮的制服,剛好在放學的路上相遇,約去吃蔥抓餅。

為什麼是蔥抓餅?為什麼會在這裡遇見你?

「所有的事件都只是偶然。」我想起了T自我介紹裡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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