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16日 星期三

他們的監牢-Tommy Guerrero-Soul Food Taqueria(2003)

居酒屋裡的光線說黃不黃說白不白,獨自懸吊在疏遠的角落發悶,看起來比我還不好親近。一顆顆燈泡嵌在看起來有設計過的燈具中,在複雜到令人鼻酸的氣味中晃蕩,宛如發育不良的蛋黃在還沒長成完全體之前就被迫孵化,為這個永遠欠缺光明的世界犧牲奉獻。至於那似黃非白的顏色,大概是降生前來不及在兩種顏色之間抉擇而生成的。蛋黃不像村上春樹總是站在特定的那ㄧ邊,他們的性格裡比較多猶疑的成份。會使用這樣的燈泡八成是店主覺得這樣比較有工業風與日式風疊合互文的感覺,或是在這樣黯淡微醺的氣氛中,人們較有可能愈喝愈帶勁,愈吃愈涮嘴。我一直很討厭微醺這個詞,因為在醉與不醉之間我永遠站在醉的那一邊。

木製的方桌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堡壘,上面遍佈刮痕與點狀汙漬,酒瓶彷彿一群一群散漫的士兵地站在桌子邊緣,我的筷子輕易攻破守護菜肴的最後一道防線,讓充滿食物的堡壘加速崩毀。雖然標榜著日式手創料理,生魚片、串燒與壽司樣樣不缺,但是桌上也有炒麵炒飯鹹蛋苦瓜等菜色。日式與台式的完美結合,一樣價錢雙重享受,我想像著老闆可能提出的廣告文案,雖然感到有些不合時宜,但是身在混搭就是創意的年代裡,好像也不怎麼意外。

我比較好奇的是手創這個詞,料理不都是用手做,難道有人是用身體的其他部位做嗎?法式靠腰烤鴨胸、英式用腳趾頭想的下午茶,想著這樣不好笑的事我卻笑出了聲音,對於自己比海平面還低的笑點感到無可奈何,趕緊灌一口啤酒掩飾咕嚕咕嚕冒出的笑意。環顧周遭此起彼落的聲音,看來我的擔心是無謂的,身旁的大人們忙著喝酒吆喝,我乾癟的笑聲恍如蚊子的飛行,來不及飛到他們的耳裡就被眾人的喧鬧一巴掌擊墜。身邊的大叔看到我拿起啤酒,趕緊向我舉杯並說聲來來來乾了啊,在玻璃杯的碰撞聲中,我聽見後方傳來的對話:

「我跟你說啦,印尼的比較好用,比較乖比較聽話,像我家現在這個就是,我告訴你,不要用越南的,他們意見太多不好管,也比較容易逃跑。我之前用過一個越南的就是這樣。」我回頭喵了一眼,說話的是一個燙著大捲髮的中年婦女,高亢的聲音在吵雜的環境裡獨樹一格,他的側臉對著我,雙瞳在油亮亮的臉頰上睜大,散發出自信的光芒,比這裡任何一盞燈泡都還要亮。

「我家現在這個就是越南的,他很乖也很會做家事,每次都把家裡打理的乾乾淨淨。」這個聲音聽起來比較溫和,似乎是與他相隔幾個位子的婦人。不清楚隔壁桌的人口組成,無法為他們之間的關係妄下定論。

「那是你運氣好,我朋友家的那個都不會做事,每天坐在家裡滑手機,還會偷東西耶。如果家裡有請外勞的話貴重物品真的要鎖好,錢包也不要隨便放。還有,也不要用菲律賓的,他們很喜歡交朋友,會常常跟你說要出去玩。我家那個就是,一直跟我說想請假和朋友出去,還要求過夜勒,但是我都不讓他去。」他一副外勞萬事通的口吻,語氣愈來愈激動,雖然我背對著他,但我想像他的嘴角泛起獅子抓到羚羊時得意的笑(等等,獅子會笑嗎?)。

「這麼愛玩喔?」雖然她的語氣仍然溫和,但聽起來有些心不在焉。

「你才知道,所以現在我不讓他放這麼多假了,出來工作就是要安安份份,不要想一些有的沒的。」

「對啊,互相體諒互相尊重,大家好好地過就好。」

大家好好地過就好,這真是句好話,但是這句話出現在他們的談話之中,我卻覺得五味雜陳,為他們工作的外籍勞工不知道是不是過得好好的。這時,服務生將兩尾烤秋刀魚端上桌,細長的魚身被切成兩半,上頭灑上白芝麻,身邊的大叔拿起盤上的檸檬對準魚的腹部擰下,此時的他是垂涎三尺的代名詞,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剛剛這段對話,如果聽到的話又會有什麼感想。秋刀魚兩顆蒼白的眼睛直瞪著我看,那裡頭沒有任何生命該有的神采,但是我卻看見了海。我看見不會飛的秋刀魚竟然像飛魚一樣隨著波浪躍出海面,在海波浪上滑行,朝著霧色迷濛的遠方飛去,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這畫面,但是想像力足以告訴我那有多美。這樣美麗的鏡頭竟然是生物本能的徹底發揮,飛魚群為了躲避掠食者的追殺而不得不飛。那如果有人因為過得痛苦不自由而逃出另一個人的手掌心,為了生存而不得不作出如此決定,這樣行為真的值得淪為茶餘飯後的消遣嗎?

那句「他們意見太多不好管,也比較容易逃跑」持續在耳裡迴盪,我喝了好幾口酒,試著推測那位婦人講這句話時的心境,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也許是因為現在我的腦袋有點亂。

「少年仔,你酒量那麼好喔,來來來,乾了啦。」隔壁的大叔似乎喝開了,他向我舉起倒得太滿的酒杯,溢出的泡沫沿著杯緣滴到桌上,濺出一枚透明的雪花。

我拿起酒,望著那隻骨肉分離的秋刀魚,向他乾了一杯,在心裡默念:「我們都要好好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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