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22日 星期五

Baptists-Beacon of Faith(2018)

來自溫哥華的Hardcore樂隊Baptists日前發行第三張專輯《Beacon of Faith》,專輯發行之前,他們剛結束與另一支兇死人不償命的樂隊All Pigs Must Die結束美加西岸巡迴。Baptists一直都不是單靠結實厚重的旋律就把你轟倒的重拳型樂隊(像是All Pigs Must Die那樣),他們的音色聽起來比較暗沈,在中版與快板切換之間產出扭曲、幽幽長長的焦慮感,隨著音樂傾軋而來的洪荒之力壓得全身緊繃喘不過氣,奮力堅守到最後一刻的你還是抵不住排山倒海的壓力,在即將崩潰前趕緊發出頭破血流的求救訊號。這張專輯是在Converge吉他手Kurt Ballon主理的錄音室Godcity Studio錄音,他也有在〈Outbreeding〉中獻聲。這首歌是關於Andrew養的鬥牛犬,他的鄰居因為這隻狗是鬥牛犬而對他有意見,後來還把動保人士叫來他家裡(加拿大有些地方禁養鬥牛犬,但不包括於Andrew居住的溫哥華)。主唱Andrew Drury的本業是卑詩省法律機關的協商人員,在此之前是社福機構的青少年工作者,他將這些個人經驗鎔鑄至歌詞裡,〈Vicarious Trauma〉寫的是官僚體制內層層紙本障礙,在他與需要協助的人之前架起一道高牆,"The Paper steps I walk remind me of the lengths  I've swam in line."。〈Bevel Down〉描述在濫用毒品的環境下成長的孩子的命運,他們比其他人更容易接觸毒品也更容易成癮,但大多數的人確認為這是罪有應得,他們本是不值得拯救的垃圾。

Baptists另一個看點是鼓手Nick Yacyshyn,雄渾的鼓擊像暴風雨前夕逐漸陷入遠方的雲,隱約透出一股不可斗量的深層能量。2014年Dave Grohl在看過Baptists的Rain City Sessions之後馬上發文表示Nick是他最喜歡新進鼓手,還發訊息給他們所屬廠牌Southern Lord的老闆 Greg Anderson表達他的崇敬。如果想聽Nick不同面向的精實鼓技請聽他的另一支Post Metal樂隊Sumac。

Andrew 曾在訪談中表示他對於龐克的看法:"Punk ain’t the clothes you wear. Attempt to make a difference and never care what other people think. Fuck pretentious snobs. Take ‘er all in when ya can."

龐克不是因為你裝扮成什麼屌樣,不要當個自以為是的假內行,把自己扔進去搞出一些什麼。





發行第一張專輯後的現場,鼓真的超噴!

2018年6月12日 星期二

最遠的流浪-Chuck Ragan《The Flame In The Flood》(2016)

當我來到花蓮時,幾乎都會去海邊走走,因為在這裡你無法逃脫海的視線,目光也總會落在長浪上。從外公家走路到海邊不用半小時,這對長居城市的年輕人來說是奢侈又吸引人的事情,所以我們這些晚輩總是揪一揪就出發,摸摸流浪這兩個字長什麼樣子。現在是春節假期的尾聲,除了我們家之外的親戚都離開了花蓮,所以今天只有我一個人走。這條街沿著吉安溪下游前進,以一種不會疼痛的方式直直撞進太平洋,細長的溪流被兩旁的人工植被夾成一條超大三明治,看起來一點都不美味,為了滿足人類防備之心而築的堤防是加量不加價的升級套餐,這樣還不夠嗎?堤防上頭插上一行灑上狗尿的竹狀柵欄,就當作是壽星獨享的招待,人工的主體加上天然的佐料,就像這座島上隨處可見的一切。

這條路的尾端橫越著一條橋,必須穿越橋底下的涵洞才能清楚地看見海,快抵達橋之前的溪邊養著幾隻水牛,這幾隻水牛我看了好幾年,數量從一頭兩頭到現在五頭六頭,但身形卻沒有多大的變化,依然圓滾滾的像是生物圖鑑上的水牛範本。他們被繩子拴在堤防邊,規律搖晃的尾巴像是在催眠路過的人們:「你們沒剩下多少暢快的時光。」有一位帶著斗笠的黝黑男子坐在離牛群不遠處的草地上,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似乎是豢養牛群的人,雖然他的表情深藏在陰影裡,有什麼心事我也看不出來,但如果知道他的星座,再參考一下唐綺陽占星幫的話搞不好可以,我有點羨慕他,他的樣子就像是活在陸地上的水花。

踏上海岸前要先經過一座以前叫作南濱、現在叫作太平洋的公園,過去這裡有夜市但已經被拆除,花蓮所有的夜市在三年前被整併成東大門夜市,搬遷至離市區較近的位置,五星級縣長自豪的政績之一,黑白相間的富麗磁磚鋪滿全場,搭配令星光黯淡的燈龍海,行動攤販也被收攏至汲取部分中國風味的城門廊道下,拼裝成夜市的模型,走進去彷彿掉進另一個新創國度。太平洋公園也在都市計畫中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多了好幾座供人拍照打卡的罐頭裝置藝術,其中一座裝置是手持喇叭的石雕,從喇叭口呼出Marry me的立體字雕塑,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會有人使用,因為這裡不像是個求婚的好地方,整座公園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位費盡心機模仿好萊塢明星的台灣女孩,不小心把口紅當成眉筆在畫。穿過公園之後,你還必須跨過一條自行車道,沿著這條路可以一路騎到北邊的七星潭,我望著散佈地上的煙火殘骸,心想這些殘骸是不是也一路綿延到七星潭,漂向不知名的遠方。我準備躍過自行車道,想在落地之後擺出瀟灑的Pose削減海浪的氣勢,沒想到卻以一種彆扭的姿勢降落在一塊布滿條紋的大石頭上,四肢觸地像隻孤獨的青蛙,算了吧,我終於抵達了海。

腳邊七彩的岩石果斷拒絕浪花的邀約,因為海風正在他的身上磨蹭,試著挑起岩石的慾望,但岩石之所以為岩石就是因為他擁有坐懷不亂的特質。我一邊小心翼翼前進一邊欣賞他們火辣的表演,在距離海面約五大步的地方停下來,因為前面有個穿著一身黑的男子雙手叉腰挺立,我不想打擾他也不想被任何人打擾,如果有人從海中央拍過來的話,應該會是一張好的照片。我打算找個地方坐下發呆,培養傷心太平洋的心情,但一座座堆積的消波塊卻佔滿了視野底部,努力從下睫毛爬到上睫毛,我拼命將它們推落,但不管我怎麼發力它們始終能撐住睫毛,扯得我眼角發疼,我不知如何是好,就這麼讓長得像化學分子模型的消波塊與海產生反應,化學式如下:一望無際的海+消波塊→人造的冷感。半年前來花蓮時,我和表弟去了另一頭木瓜溪的出海口看海,那裏的遊客比較少,但垃圾一樣不少,一眼望去岸上只有幾位釣魚的海人,我們原本只是打算走走晃晃,沒想到打了幾個水漂之後就躺在石礫上睡著了,無視頂上不限時吃到飽的陽光,醒來之後陽光塞滿了我的眼睛,彷彿剛吃完一頓撐死人的霸王餐,眼前是一片刷上亮彩的藍天,白雲飄飄蕩蕩,海浪聲搖搖晃晃,那是我人生睡過前三名的午覺。

在海邊待不到五分鐘我就走了,眼前的海太不美麗,這不是一望無際的大海該有的樣子。我打算去市區的書局看一看,半年前來的時候我帶了幾本自製龐克刊物《失蹤者之城》到那裏寄賣,老闆說如果三個月之後沒有賣出就要下架。兩個月前我收到當時來花蓮旅遊的L傳來的照片,《失蹤者之城》仍然好端端地待在架上,如今又過了兩個月,我希望他們還在。

市區的街道上頭懸掛著行列整齊的大紅燈籠,一刀接著一刀劃破天空,像收不了尾的八點檔歹戲為了吸引觀眾目光而灑最後一次狗血。沿途的禮品店販賣著內容一樣商標不同的伴手禮,麻糬、花蓮薯、剝皮辣椒與豆乾等等,大部分的店家裡面都空無一人,這現象代表著什麼呢?觀光人潮消退?或是人們不再喜歡這些東西了,但它們仍會躺在架上好一陣子,直到保存期限過去。從有記憶以來我每年都來花蓮,雖然來的天數不多但我很喜歡這裡,總是想著老了之後可以來這裡定居。張震嶽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幻想退休養老要在花蓮買一塊農地養雞種田。」我不想養雞但是想種田,可是現在花蓮的農地和島上其他地方一樣被炒起來了,留給富商蓋房子用,我大概永遠都買不起。這幾年,某部分的花蓮就像這樣被借去開發,然後再也回不來了。

這家書店座落於鬧區邊緣,寧靜的中心,附近沒什麼行人,也沒有多餘的年節裝飾。外觀和以前在眷村的外公家是同樣風格,抬頭就看得見屋簷上粗礪的磚瓦,一扇度過許多風霜的拉門竭力撐住屋頂,邀請我將它往右邊拉,門上的玻璃用奇異筆寫著大大的「禁食蔥油餅」的字樣,我想是因應附近那家有名的炸彈蔥油餅而生,在黃色燈光籠罩之下,拉門顯示出一種屬於門的慈眉善目。走進書店後,我看見一隻白貓坐在櫃台上,他的臉上浮現「你想幹嘛?」的表情,我只好回敬一個屬於我的慈眉善目。位於中央的長桌掛著獨立出版品的木牌,《失蹤者之城》應該就在這裡吧,我繞著桌子打轉,上面擺滿詩集以及動物明信片等設計精巧的小物,卻沒有看見由我執筆的醜陋封面,失蹤者真的失蹤了。但我仍然拉著希望的衣角不放,掃視著靠牆蜿蜒的書櫃尋找它的蹤跡,這時,我看見一本莫言的《檀香刑》,這本書我找了很久,雖然紙已泛黃但只要190元,我對著書背搔幾下癢,他沒有從手裡掙脫,因此斷定我和他是有緣的,於是馬上把書夾在腋下,與他進行第一類接觸。我又晃了兩圈,仍然找不到《失蹤者之城》,便將《檀香刑》拿去櫃台結帳。白貓仍坐在哪裡,我嘗試用腹語術詢問他開不了口的問題:「請問失蹤者之城賣得好嗎?」他似乎沒聽懂,回我一個屬於貓的慈眉善目。

離開花蓮之後,那幾本失蹤的《失蹤者之城》始終擱在心上,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凡住過必留下鄰居,怎麼會說失蹤就失蹤呢?我按捺不住理想幻滅的衝動,私訊問了書店銷售狀況,他們回說已經賣完了,可以再寄五本過來。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我的嘴角微微上揚,笑意如海浪輕柔地拍打臉頰,其實花蓮還是個不錯的地方。這些微薄卻情感豐沛的字句,在那裡找到了歸屬,我替他們感到高興,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在那裡找到歸屬,也許那時我會在海邊遇上正在閱讀《失蹤者之城》的人。

無論如何,要先找到一塊農地才行。



受到傷心欲絕主唱許正泰寫的好好好文〈我的心被台北悶壞了,想往更開闊的地方逃去〉感召,決定寫下這篇關於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