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30日 星期一

星星知我心-Bloodthirsty Butchers-Kocorono(1996)

研究所期間曾在一間號稱來自日本的個別指導補習班打工,文案上標榜重視個人特質並提供客製化的教育,找出孩子的學習動力開關,天知道找出開關但是不打開有什麼用。不過,文案大部分的時候代表金玉其外敗絮其內,一塊大餅畫得超大,端出來的卻是連牙縫都塞不滿的碎屑。該補習班的主任就是畫大餅的箇中翹楚,第一次面試的時候他就端了一塊鋪滿理念價值的大餅出來,我咬了一口,造福人群與奉獻社會的味道匯聚成一股濃重酸氣撲鼻而至,害我馬上吐了出來,但他仍然不放棄,將堅硬如骨的理念化為綿長的口沫向我方進軍,企圖闖進無妄的心內,不過我一心只是來賺賺房租,便拿出耳朵進鼻孔出的絕活輕鬆閃躲,讓這場理想與現實之爭無懸念落幕。我以為這些詞只會從大老闆口中說出,沒想到一位自詡為教育專家的主任也將這些詞奉為聖經,後來想一想覺得不對勁,補習班也是營利事業,那主任的確就與老闆是同一陣營的人,會講出這些話好像也不意外。

一周之後,我逐漸明白這裡在搞什麼名堂,所謂客製化的教育就是當你教的學生成績提升的話,你就會獲得執教下去的資格,只要學生考試成績沒有提升的話,馬上就會換另一個老師上課,一位老師能夠教同一個學生超過一個月就算撐得久了。而所謂的老師其實就是來自附近大學的學生,想要賺生活費的學子為這裡提供源源不斷的勞動力,來來去去也不可能與學生培養什麼感情默契,這讓我想起NBA的總教練,球隊戰績不好你就等著被炒魷魚。不過,教育跟運動競技比賽可以畫上等號嗎?我對這艱深的問題感到懷疑,但根據過去不愉快的經驗顯示,此地的教育與競技雖然不能畫上等號,但也非常接近了。

那時候我遇到了一位某間高中美術班的女學生,班主任那時候對他的形容是很安靜、掌握不到學習方法以及英文成績有待加強。我臨時接下這堂英文課,所以沒有準備任何與課堂有關的內容,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撮合老師與學生。那天是標準的新竹冬天,冷空氣視牆壁為無物竄進來,狂風震得屋子轟轟作響。教室內沒有其他人,我早早來臨時抱佛腳,多少準備一下上課的內容。她包得厚厚的衣物走了進來,圈了好幾圈的藍色圍巾像隻安靜的貓趴在肩膀上,黑髮在超級白的燈光下閃耀,像是電視上洗髮精廣告的模特兒展示髮質的美好,白白淨淨的臉和我印象中的高中女生差不多。許久沒有遇到高中女生這種生物,看到她的時候確實吃了一驚,喔!原來世界上還有這種人錒。一開始稍微瞭解一下他的學習狀況,她跟當時遇到大部分的學生一樣對於課業沒有太多好感,都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逼著念書,實際上不知道在念什麼,而美術班的她雖然喜歡畫畫但也必須兼顧課業,所以就被家長叫來補習。聊了一下後發現這實在不是個適合上課的日子,便開啟不常開啟的閒聊模式。

我問他平常有什麼興趣,她說她喜歡看電影,在學校參加電影欣賞社,我們就開始聊最近看了什麼片子,這一撩落去也打開了她的話匣子,與五分鐘前的她像是兩個不同的人,眼睛散發著神采,超越超級白的燈成為室內最耀眼的一束光。她開始分享自己最近看了哪幾部電影,那些電影如何如何,哪些地方令她印象深刻。她的談話著實使我吃驚,對我來說,高中生看的電影能夠超出院線片以外的範圍,就已經是ㄧ件了不起的事情了,更何況她還能在消化後形塑出自己的看法。我拿出《丹麥女孩》的原著小說與她分享,這是我前幾天看完電影後去買的,她認真地翻閱,問了我幾個與電影有關的問題後,便將目光投注在故事上頭,陷入自己的小世界。這個情景我印象很深刻,一位蒙受課業壓力的高中生,在生活的空檔仍然願意欣賞美的事物,因為藝術而感到快樂,並勇敢表達出自己的看法。我彷彿看見創作的意念在她的腦海裡萌芽,總有一天會長成美麗的蝴蝶振翅飛翔。就在快下課時,我告訴她:「有時候會影響你的並不是你在課堂上學的,而是你在課堂之外接觸的東西。」(到現在還是不明白,我怎麼會突然吐出這麼有哲理的話)。回家後,我找了《刺激1995》的英文對話,準備下一次上課時拿給她看,我挑的是剛關緊閉出來的安迪對著大夥說的那段話:「就是因為在這裡音樂才更有意義,有了音樂你才不會忘記,有些屬於你的東西是他們永遠奪不走的。」

然而,在流動率如此高的教學環境之下,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她。

這是2016年初的事情,我早已忘了她的名字,也忘了她的長相。她現在應該已經上大學了,希望她的興趣還沒有被不適人性的國民教育扼殺,希望她仍然喜歡看電影,喜歡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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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首歌,12個月份,風情殊異但各個都能量飽滿,《Kocorono》是常駐於手機裡的專輯,心目中搖滾樂的前幾名傑作。2016年初寫了一篇Bloodthirsty Butchers《Youth》的文章,我下了以下註解:「這可能是他們最後一張專輯,不過倒不用像樂團解散就哭天慘地的粉絲一樣傷心過了頭,畢竟這樣的音樂就足夠你聽很長的時間了。聽一輩子嗎?不一定,畢竟人都會變嘛。」過了兩年半之後我想說,Bloodthirsty Butchers是可以聽一輩子的,如果你的血沒有冷卻,靈魂沒有被風帶走的話。


如果現場聽到這首歌的話會掉淚吧,但此生大概沒機會了。




2018年7月24日 星期二

Chepang-Dadhelo - A Tale of Wildfire(2017)

Chepang是來自尼泊爾、現居紐約的五人Grindcore樂隊,樂器編制以重型音樂來說相當特別-雙鼓手、雙主唱及一吉他手。暴戾的鼓擊彷彿武裝完備的士兵對著血汗高樓掃射,宏偉的建築不需幾秒就灰飛煙滅,搭載強而有力的groove與不受控的旋律朝向沒有盡頭的末日狂奔,不時炸出扭曲的段落或是跳tone的輕音樂飛舞。如果喜歡這張的話同聲推薦Discordance Axis《The Inalienable Dreamless》這張專輯,一支擁有悲愴到要命的主唱的三人輾核小隊,密集的律動與聲響交叉露出,與Chepang同樣具有一擊爆破的本領。

在Chepang身上我們可以發掘輾核音樂與政治情勢的密切關係,團名Chepang原指居住於尼泊爾中部山區的一支原住民族,受制於當地的歷史發展以及地理環境,他們已成為當地最貧窮的一群人。專輯封面上可怖的臉孔是印度教裡的一種神祇Bhairava,保佑人們獲致成功並避免災禍。Chepang稱自己玩的音樂是Immigrindcore,結合Immigrant與Grindcore兩個單字,一詞道盡尼泊爾人口外流問題的困境。其中一個案例與最近很夯的世界杯有關,自卡達接下2022年的世界杯主辦權以來,大量的尼泊爾移工進入該國境內,在極端惡劣的勞動條件之下流血流汗,在2014一整年當中每兩天就有一位尼泊爾移工死亡。這場全球慶典由年薪上千萬歐元以及低薪壓榨的勞工一同促成,但我們永遠只記得最富有的那些人。




這支MV是由旅居紐約的台灣人Frank Huang製作,他主理的Max Volume Silence簡直是重型音樂愛好者的寶庫!

2018年7月10日 星期二

堅強的理由-莫文蔚《我要說》(1998)

冬天的新竹天氣怪可怕的,對於我這個巴不得四季都是夏天的台南囡仔簡直是可敬的對手,陣陣寒風像是命中率超高的自走炮射手,輕易地穿越薄脆餅皮般的肌膚投出空心球,就算換上年度最佳防守球員-羽絨衣進行包夾,他還是能射得你心裡發寒,天氣越冷他的手感愈熱。今天的射手沒有極限,我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脫離摧枯拉朽的攻勢抵達這家便利商店,我與訪談對象阿美約在這裡。這家便利商店夾在台一線和濱海公路之間,雖然在同一個城市但距離住處騎車需要將近一小時。當我踩著僵硬的步伐踏進店裡時,一股暖意竄上臉頰,讓久置於冷空氣中的皮膚感到麻木,眼睛附近沒有受到口罩保護的皮膚彷彿快要裂成另一張嘴。裡頭的空間比位於市區的商店來得寬敞,純白的燈光像是為了迎接天使下凡而閃耀,但是眼前只有一位看起來不像天使的男子提著購物籃在櫃臺前等待結帳。

我找了個面對門口的位子坐下,這樣一來才能立即認出進來的顧客是不是阿美。距離約定的時間只剩下五分鐘,我考慮要不要去買杯熱咖啡,平常只要浮現這個問題答案一定是Yes,但今天我竟然猶豫了,八成是因為那該死的射手該死的寒風,導致我丟了部分魂魄。我只好先把咖不咖啡的問題擱著,拿出訪談稿預習準備好的問題,等待阿美的到來。

訪談題目會不會太不近人情了呢?這個問題自研究啟動時就不斷在腦海徘徊,畢竟我要探索的可能是他生命中最艱難的時刻,這麼做不就像電視上問「你會不會難過?」的記者一樣嗎?就算有學術這塊擋箭牌,我仍然惴惴不安,只好不斷提醒自己訪談的時候記得溫柔一些。

阿美是來自高雄那瑪夏的布農族,目前在新竹從事建築工作,風災的時候他在當地的NGO組織工作,我研究的紀錄片即是以組織內的婦女為拍攝對象,與導演進行訪談後透過導演的協助而連繫上主角之一的阿美。

此時,自動門開啟,一位身材豐腴的女子走了進來,我馬上認出他是阿美,雖然影片裡六年前的他是長髮,而現在是短髮,但那張五官深邃的臉孔沒什麼變。他的脖子上圍著圍巾,看得出來全身包得密不通風的他剛剛也在與寒風射手奮戰。我趕緊上前打招呼,他黝黑的臉上露出笑容,雙頰上的雀斑仿佛也俏皮地和我打招呼,但無法掩蓋垂墜的眼睛流出的疲態。他說要請我喝咖啡,我連忙說不用沒關係,他不理會我的客氣,逕自走到櫃台前問我要喝什麼,然後向店員點了一杯咖啡,我問他:「你不喝嗎?」他呵呵笑了幾聲,有些害羞地說:「我們都喝別的,不喝這個啦。」

我先了解阿美的生活背景,再將時間拉回傷懷的過往,我從來都不是個擅長聊天的人,尤其是第一次見面就要講這個多話的場合,但今天出乎意料的順利,阿美的健談幫了不少忙,那些稱不上美妙的經歷總是伴隨著微笑出現,雖然可以感受到這對他的情緒仍有影響,打亂了他摺疊整齊安放在心裡深處的回憶。期間,阿美接到三通孩子打來的電話,接電話前他總是說:「不好意思,小朋友找我。」從說話的語氣判斷,應該是他年紀最小的孩子,由於工作的關係阿美長期與孩子分隔兩地,間隔三個月才會回去山上與孩子相聚。通話快要結束時,孩子問他什麼時候要回家,阿美安撫他「快了,快了,你等我回去。」在後來的談話中我才明白,「快了,快了」指的是將近兩個月後的過年。

這篇訪談的逐字稿後來順利被收進論文裡,被學術性地拆解、分析與研究,討論著風災後原住民女性的生活等嚴肅議題,我試著不用那麼艱澀的字眼去包裝訪談,讓故事散發出原初的質樸光芒。喬治·歐威爾認為寫作者應該具有以下幾個動機:一、完全的自我中心;二、熱衷於美的事物; 三、基於歷史的使命;四、政治性目的。大部分寫字的時間我都專注在第一點,但是在後續的整理之中我的心裡卻浮現「使命」兩個字,這是我頭一次急切希望寫下的文字能夠被更多人看見,傳得愈遠愈好。這樣的訪談不應該被埋葬在論文的附錄裡,坐落在書架的深處等待稀落的研究者來翻閱,或是在網站上等待進行類似研究的人下載。不可否認這樣的議題確實有研究上的意義以及重要性,但有沒有可能讓她們的故事以更親民的面貌出現?阿美的一席話就像遠方拋來的救生圈,拯救了一位埋頭在書裡苦幹實幹卻幹不出什麼名堂的我。他的經驗彰顯出都市原住民的生活是多麼地不容易-辛苦付出勞力但回饋始終有限,哪裡有機會便往哪裡去,被迫與小孩隔著好幾座城市的距離,幾乎斷了與原鄉的聯繫。訪談中阿美不只一次說出「很辛苦」這三個字,但是這三個字卻是雲淡風輕地從他的口中漂出,就和他笑起來彎彎的眼睛一樣。我並不是要說原住民就是樂天、開朗之類的刻板印象,也有不少人也在流離的過程中因為沉受不住壓力而丟了性命,但是在經歷部落動盪與家庭失和的阿美身上,我隱隱約約看到一雙堅強的翅膀在背後支撐著他,力量可能來自他的孩子、他的家人或是每一次的歸鄉。

後來,我完成了一本不怎麼樣的論文,順利的畢業回到故鄉,論文裡使用的理論內容我很快就忘記,但是和阿美聊天的情景卻始終盤踞在心裡。那個的夜晚帶給我太多太多,極有可能影響我未來的人生。如今一年半過去,我仍然記得那個夜晚帶給我的衝擊,自那時候起,我已決定拿著筆,與你們站在同一陣線。

此時我的腦中響起了記錄片的結尾,阿美和朋友在KTV高唱〈領悟〉時高音深厚、情感濃烈的歌聲:「啊多麼痛的領悟,你曾是我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