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0日 星期二

堅強的理由-莫文蔚《我要說》(1998)

冬天的新竹天氣怪可怕的,對於我這個巴不得四季都是夏天的台南囡仔簡直是可敬的對手,陣陣寒風像是命中率超高的自走炮射手,輕易地穿越薄脆餅皮般的肌膚投出空心球,就算換上年度最佳防守球員-羽絨衣進行包夾,他還是能射得你心裡發寒,天氣越冷他的手感愈熱。今天的射手沒有極限,我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脫離摧枯拉朽的攻勢抵達這家便利商店,我與訪談對象阿美約在這裡。這家便利商店夾在台一線和濱海公路之間,雖然在同一個城市但距離住處騎車需要將近一小時。當我踩著僵硬的步伐踏進店裡時,一股暖意竄上臉頰,讓久置於冷空氣中的皮膚感到麻木,眼睛附近沒有受到口罩保護的皮膚彷彿快要裂成另一張嘴。裡頭的空間比位於市區的商店來得寬敞,純白的燈光像是為了迎接天使下凡而閃耀,但是眼前只有一位看起來不像天使的男子提著購物籃在櫃臺前等待結帳。

我找了個面對門口的位子坐下,這樣一來才能立即認出進來的顧客是不是阿美。距離約定的時間只剩下五分鐘,我考慮要不要去買杯熱咖啡,平常只要浮現這個問題答案一定是Yes,但今天我竟然猶豫了,八成是因為那該死的射手該死的寒風,導致我丟了部分魂魄。我只好先把咖不咖啡的問題擱著,拿出訪談稿預習準備好的問題,等待阿美的到來。

訪談題目會不會太不近人情了呢?這個問題自研究啟動時就不斷在腦海徘徊,畢竟我要探索的可能是他生命中最艱難的時刻,這麼做不就像電視上問「你會不會難過?」的記者一樣嗎?就算有學術這塊擋箭牌,我仍然惴惴不安,只好不斷提醒自己訪談的時候記得溫柔一些。

阿美是來自高雄那瑪夏的布農族,目前在新竹從事建築工作,風災的時候他在當地的NGO組織工作,我研究的紀錄片即是以組織內的婦女為拍攝對象,與導演進行訪談後透過導演的協助而連繫上主角之一的阿美。

此時,自動門開啟,一位身材豐腴的女子走了進來,我馬上認出他是阿美,雖然影片裡六年前的他是長髮,而現在是短髮,但那張五官深邃的臉孔沒什麼變。他的脖子上圍著圍巾,看得出來全身包得密不通風的他剛剛也在與寒風射手奮戰。我趕緊上前打招呼,他黝黑的臉上露出笑容,雙頰上的雀斑仿佛也俏皮地和我打招呼,但無法掩蓋垂墜的眼睛流出的疲態。他說要請我喝咖啡,我連忙說不用沒關係,他不理會我的客氣,逕自走到櫃台前問我要喝什麼,然後向店員點了一杯咖啡,我問他:「你不喝嗎?」他呵呵笑了幾聲,有些害羞地說:「我們都喝別的,不喝這個啦。」

我先了解阿美的生活背景,再將時間拉回傷懷的過往,我從來都不是個擅長聊天的人,尤其是第一次見面就要講這個多話的場合,但今天出乎意料的順利,阿美的健談幫了不少忙,那些稱不上美妙的經歷總是伴隨著微笑出現,雖然可以感受到這對他的情緒仍有影響,打亂了他摺疊整齊安放在心裡深處的回憶。期間,阿美接到三通孩子打來的電話,接電話前他總是說:「不好意思,小朋友找我。」從說話的語氣判斷,應該是他年紀最小的孩子,由於工作的關係阿美長期與孩子分隔兩地,間隔三個月才會回去山上與孩子相聚。通話快要結束時,孩子問他什麼時候要回家,阿美安撫他「快了,快了,你等我回去。」在後來的談話中我才明白,「快了,快了」指的是將近兩個月後的過年。

這篇訪談的逐字稿後來順利被收進論文裡,被學術性地拆解、分析與研究,討論著風災後原住民女性的生活等嚴肅議題,我試著不用那麼艱澀的字眼去包裝訪談,讓故事散發出原初的質樸光芒。喬治·歐威爾認為寫作者應該具有以下幾個動機:一、完全的自我中心;二、熱衷於美的事物; 三、基於歷史的使命;四、政治性目的。大部分寫字的時間我都專注在第一點,但是在後續的整理之中我的心裡卻浮現「使命」兩個字,這是我頭一次急切希望寫下的文字能夠被更多人看見,傳得愈遠愈好。這樣的訪談不應該被埋葬在論文的附錄裡,坐落在書架的深處等待稀落的研究者來翻閱,或是在網站上等待進行類似研究的人下載。不可否認這樣的議題確實有研究上的意義以及重要性,但有沒有可能讓她們的故事以更親民的面貌出現?阿美的一席話就像遠方拋來的救生圈,拯救了一位埋頭在書裡苦幹實幹卻幹不出什麼名堂的我。他的經驗彰顯出都市原住民的生活是多麼地不容易-辛苦付出勞力但回饋始終有限,哪裡有機會便往哪裡去,被迫與小孩隔著好幾座城市的距離,幾乎斷了與原鄉的聯繫。訪談中阿美不只一次說出「很辛苦」這三個字,但是這三個字卻是雲淡風輕地從他的口中漂出,就和他笑起來彎彎的眼睛一樣。我並不是要說原住民就是樂天、開朗之類的刻板印象,也有不少人也在流離的過程中因為沉受不住壓力而丟了性命,但是在經歷部落動盪與家庭失和的阿美身上,我隱隱約約看到一雙堅強的翅膀在背後支撐著他,力量可能來自他的孩子、他的家人或是每一次的歸鄉。

後來,我完成了一本不怎麼樣的論文,順利的畢業回到故鄉,論文裡使用的理論內容我很快就忘記,但是和阿美聊天的情景卻始終盤踞在心裡。那個的夜晚帶給我太多太多,極有可能影響我未來的人生。如今一年半過去,我仍然記得那個夜晚帶給我的衝擊,自那時候起,我已決定拿著筆,與你們站在同一陣線。

此時我的腦中響起了記錄片的結尾,阿美和朋友在KTV高唱〈領悟〉時高音深厚、情感濃烈的歌聲:「啊多麼痛的領悟,你曾是我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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