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1日 星期五

遙遠的距離-陳穎《頭腦體操》(2014)

從任何方面來看,W都不是個酷的人,我甚至可以更直接地說,他與酷的距離就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W與我是同梯的替代役,我們同時進入社會局的不同單位服役。剛來這裡時,新進的人員都要才藝表演取悅大家,這個不知道從何時種下的傳統,號稱可以讓大家多多認識新來的役男,我不知道這件事有什麼意義,可能很多人也覺得沒意義但是沒有人想要廢止,世界上許多更沒意義的事情就像這樣無牽無掛地延續下去。當時,我們新來的四個役男決定隨便唱個替代役之歌交差了事,而我也只想虛應故事,所以討論的時候總是最不認真的那個人。

W是個話非常多的人,說好聽點是勇於表達意見,說難聽的話就是比成群的麻雀還要聒噪(不是一隻,是成群)。討論過程中他不斷丟出想法,大部分都不值錢也沒什麼可取之處,亂槍打鳥卻連眼前的樹都沒有打中。那時候的他非常焦慮,懼怕會因為表演不好而被學長弄,我後來才知道,他是個心情愈緊張話會愈多的人,我們曾想用三個人的話語量與他抗衡(應該是兩個人才對,我的話語量大概連半個人都不到),而他精準演繹了我要打兩個的戲碼,我相信,如果一次來十個人的話他也能輕鬆解決。

W這類型的人向來是我的剋星,我不知道如何和這樣的人相處,但濫好人如我又不想要與任何人交惡,所以我決定用三不一沒有的策略面對他-不接觸、不發問、不接受、沒有例外。若真的必須與他交談的話就用嗯、喔、是喔三連發帶過。後來發現此策略對於W來說完全無用,因為不管你有沒有在聽他說話他總是講得很爽,就算世界即將崩塌,他會一直講到天壓到頭上的那一刻。有幾次我實在忍不住,在他講到興頭上時把耳機戴上,擺明了老子不想理你,照樣無法擊退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的話語。眼看表面的和平即將淪陷,我的惱人也快到達極限,他這才查覺到我瀕臨爆炸的怒氣,摸摸鼻子說了聲好啦我不吵你了然後走人。

我應該要描述一下W這個人,他大學唸的是私立大學電機系,研究所考上國立科大的資工所,對於程式語言等電腦相關資訊以及行動裝置的熱忱極高,平常總是帶著兩支手機行動,他和我講解許多次為什麼要這樣做,而我始終沒有聽懂。他平常聊天的內容絕大部分是關於今天解開了哪個程式上的難題,或是又發現什麼電腦裡的奧秘,飛快的語速裡夾雜著程式語言的專有名詞我認為他的頭腦很好,腦筋轉得相當迅速,雖然大部分的時候是毫無規律地亂轉,難以預測其思考的軌跡。他就是他的王國裡唯一的子民,所以自行宣布稱王,制定自己的語言以及律法,在狹小的領地內橫衝直撞。當他跨出這裡之後,這樣的運作方式便不再有效,外頭嗜血的人們不會輕易放過他的。就算如此,這真的是他的錯嗎?對於社會有種矛盾情節的我始終無法肯定地點點頭。

W的穿著總是一成不變,每天晚點名時他總是穿著公發的白色內衣以及運動短褲出現,挺著不算小的肚子晃來晃去,微微駝背的站姿讓人很想用力把他的上半身掰直。偶爾我會看見他穿著Mamba字樣的黑色T-Shirt,頻率大概一個月一次,這件衣服是Kobe Bryant的正字標記,我懷疑那是不是他除了公發衣物之外的唯一一件衣服。這樣的人會與絕不輕言放棄、無所畏懼的Mamba精神扯得上關係嗎?這個疑問讓我差點棄守三不一沒有的策略。

從小到大的成長經驗告訴我一個殘酷的事實:這樣的人在社會上的任何一個群體內都不會受到歡迎,甚至有可能被排擠。他不是個外向活潑的人,也不怎麼幽默;他的思考從來不正向,時常自怨自艾懷疑自己;他不懂得說話的藝術,大部分的時候都直接說出不假修飾的事實,但多數的人並不喜歡聽不好聽的話。從他進來到現在,許多人都對他持反對意見,有人嘲笑他日復一日的穿著以及那副在陽光下會變色的眼鏡;有人嘲笑他的大肚子;有人說他不懂得看場面講話,所以才會有這麼多人不爽他。大家把他當成一個現成的笑料,這裡笑笑那裏笑笑,真正的他就這麼流失在笑話裡,我曾試著與他進行深入的交談,但最終還是屈服於囉嗦的流彈之下

在他缺席的場合裡,我總是唱和著這些傷人的言論,例如我曾經說過很想打他,只為了能夠融入大家的話題,讓場面不那麼尷尬,雖然這句話不全然是虛構的。我認為自己是個不容易受他人影響的人,但後來發現我錯慘了,群眾壓力足以輾壓過一個人的自尊心,讓你為了該死的人際關係出賣自己。這件事讓我明白,人性真是卑劣得可怕,我從來就不是那麼有骨氣。

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大概是W加了我的Line之後,我們偶爾會進行有意義的聊天,雖然大部分的時間仍是幹來幹去的無意義發洩,在每一個脫口而出的的幹之後都接續著對於真理的迷惘我漸漸覺得這個人並不如往常一般令人厭煩,他只是太過粗糙,還沒學會與外面的世界相處融洽,還沒有被社會改造成討喜的形狀,搞不懂社會對於一個成年人的基本要求是什麼,縱使這些要求總是在簡化人之所以為人的可能性。雖然我知道他必須改變,才能讓他的天份及努力空心入網,但叫別人改變這種話我實在說不出口,因為這類適應社會與個人理想交雜的焦慮也時常出現在我心裡,而我也還沒寫下漂亮的回答。

最近,我們各自為了求職而努力,冀望在這個讓我們感到格格不入的社會中找到一個比較舒服的位置。W因此常常深陷在自產自銷的焦慮裡,他三天兩頭跑來找我聊天。問我要不要去這家公司面試?這家公司好不好?怨嘆其他人都找到工作了只剩他一個人,所以覺得自己很廢,這些乍聽之下沒什麼的煩惱都成為他的惡夢。這幾天,他時常找我和J分享他的煩惱(J是我大學就認識的朋友,也在這裡服役),一個起薪至少四萬五以上的資工系畢業生在面前煩惱工作,讓我們兩個感到有些難為情,因為我們同是沒有錢途的文組畢業生,W口中的月薪對我們來說簡直是另一個星球的事情,但我們仍然從人文社會的角度給予他許多意見,盡情榨乾文組的剩餘價值。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進去,不過,他的心情看起來好多了。

W在程式領域擁有的龐大熱情以及知識以是難能可貴的。有一次,我把朋友架設的《失蹤者之城》網站貼給他看,他馬上給我幾個修改建議,例如如何防止網站被灌爆以及增加讀取速度,雖然這個網站目前還沒有流量上的困擾,以後應該也不會有。如果他想將天賦全數兌現的話,勢必要做出一些順應潮流的事情,讓他能夠好好揮灑才華。無所畏懼的Mamba精神會是他的解答嗎?我不知道,也許,他需要撥通電話向Mamba借一些勇氣。

昨天晚上,我們坐在便利商店聊完天後,坐在我面前的他穿著招牌的公發內衣和短褲,對我說了聲:「謝謝你。」我揮一揮手表示沒什麼,抬頭看了看他身上那件領口鬆弛的公發內衣,心裡閃過「這個人其實蠻酷」的跑馬燈。

原來,當有個人站在你面前許久,而你卻不知道他很酷,這才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2018年9月12日 星期三

蘭嶼記事一-Teenage Fanclub-A Catholic Education(1990)

踏上柏油路面的那一刻,彷彿感覺到小島均勻的呼吸拂過腳底板,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尚未從航行中甦醒,以至於雙腳使不上力。我企圖邁開大步迎風向前,上半身卻化成一顆洩了氣的皮球任由海風吹拂,我努力扶正身體,踩著比mm巧克力還要入口即化的步伐,向浮浮沉沉的風景昭示我比山還高的期待,眼前的青山與我四目相交時臉都錄了,似乎不把我微不足道的期待放在眼裡還好上船前有吃暈船藥,不然現在大概連山和天空是誰都分不清楚雖然時候還早,但是這天氣持續下去大概哪裡都去不成。撥了通電話告知民宿老闆我下船了,他好心詢問需不需要帶路,我說不用,因為我和迷路這件事的交情不深。根據地圖所示,騎車到民宿大概要十五分鐘。

我始終認為小島和南臺灣一樣終年晴朗,所以連一件雨具都沒有準備,就這麼冒冒失失的駛近雨中。沒想到這裡的路況比海浪還要顛簸,輪胎壓過的地面不斷噴射碎石,劈哩啪啦歡喜迎接旅人的到來。豆狀的雨滴落不停打在眼鏡上,我嘗試在一片灰濛濛的景物中瞧見遊記裡形容的巧奪天工的自然風光,但眼前的風景卻像是賣不了幾毛錢的印象派畫作,看了一眼之後就忘記了它的模樣,可能是因為我對於下雨天有說不上來的厭惡。大海與海蝕岩石攜手在雨中散發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勢,烏雲拖著沉重的步伐從向我方進攻,青草驚嚇得向後退,臣服在灰色的天意之下等待陽光。

希望籠罩在陽光下的小島不會是這副慵懶的模樣,我期待能早點看見太陽。體感時間過了差不多十五分鐘,我看到前面的石柱上頭用大大的紅字標示著朗島部落,便毫不猶豫彎近石柱旁的小巷,路的兩旁排列著低矮的水泥小屋,斑駁的牆面顯露出房子不算小的年紀。雨水隨著黑色的屋頂傾斜而下,與路面共同敲打單調的配樂。斜前方人家的門口有個撐著傘的人影正在遊蕩,我抹了抹鋪滿水氣的眼鏡,看見前方是死路一條,加上這裡看起來不像是有民宿的地方,多方確認後就掉頭回到原本的環島公路上。

我邊騎邊注意右手邊的房屋,深怕遺漏了民宿的招牌,騎了大約一分鐘後,眼前出現一棟兩層樓的透天,體積較旁邊的房屋大上許多,牆面是惹人憐愛的水藍色,這是我下船後所看見第一個不印象裡不是灰色的大型物體。一位穿著藍色T-Shirt與黑色長褲的男子雙手叉腰站在牆邊,遠遠迎向我不確定的目光,雖然我還沒有看到招牌,但他的眼神告訴我就是這裡了。我騎到老闆身邊,老闆趕緊上前關心啊你怎麼沒有穿雨衣,我還沒反應過來,老闆就半推半就地帶我去房間放行李,又拎著我回到客廳。

老闆黝黑的面容散發著健美的神情,笑起來眼角會擠出一對皺紋爬向稜角分明的側臉,頭髮雖然已是灰白參雜,但仍很有活力的向上攀爬。精瘦的體態也與他的年紀不符,嘴巴差點吐出老闆如何保養身材這種推銷話術時,他走向冰箱拿出一罐保力達B,巧妙瓦解即將降臨的尷尬。「這瓶你幫我喝完吧!」他笑笑地對我說,不給我思索的時間,馬上接著問你要加什麼?冷不防的出招我順利接到,我故作輕鬆地回答伯朗咖啡(其實我從來沒這樣喝過,只是耳聞過這種喝法,過幾天遇到一位當地人說他如果要去山裡就會加黑咖啡、去海裡會加伯朗咖啡才能帶來好運。)老闆從進門來始終掛著微笑的臉龐突然露出可以做成「嘿嘿」貼圖的表情,我有預感故事要發生了。

保力達咖啡的味道難以言說,微甜微苦,有點像酒又不太像酒,說不上喜歡,但也不是不喜歡,我還是不要形容好了,嚥下幾口之後,適合談話的心情從舌尖蔓延至深喉嚨。

「你唸哪間學校?」

「清大。」

「清大是我的死對頭,以前他們曾經派人來說服我核廢料是安全的,叫我不要反核,所以我討厭清大。」

關於蘭嶼的核廢料我也是略懂略懂,卻對老闆的名字沒有任何印象,我記得名聲最響亮的三個名字是郭建平、張海嶼和夏曼.藍波安。與老闆提及此事,老闆說郭建平是他的表弟,張海嶼是教會裡的牧師,他們三個人是運動初始的核心成員,夏曼.藍波安是後來才加入的。老闆是在70年代到台灣做生意時,從報紙上得知政府要把核廢料運到蘭嶼,回鄉後立刻告知族人這個訊息,但是當地人根本不知道核廢料是什麼,老闆說他自己也沒有讀過很多書,但是他知道核廢料是不好的東西,回到蘭嶼之後便與幾位族人號召並組織反核運動。

老闆提到年輕一輩反核運動的現況,流露出擔憂的神情,雖然大家的立場相同,但對於運動仍有紛雜的意見。他認為蘭嶼人應該更加團結,想辦法將各年齡層的人整合在一起,因為這是蘭嶼人必須共同面對的問題。達悟人驅逐惡靈的行動至今30年,那一桶桶現代文明的垃圾仍然放在小島南端的儲存場。

我靜靜地聽著老闆說故事,他堅毅的目光不時落在我的臉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喝下最後一口保力達咖啡,老闆又倒了一杯給我,不過這次加的是麥香奶茶,嗯,比剛剛那杯好喝一些。

隔天早上,老闆請我參觀位於客廳後方的木雕工作室,他的作品都放在這裡。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放在房間中央的拼板舟,船的底色是白色,上頭用紅、白、黑三種顏色漆上達悟族船之眼與海浪的圖騰。這並不是我第一次看見拼板舟,因為學校的圖書館前就有一艘,但是在這裡看到的感覺更加強烈,我以一種敬畏的心情面對這艘船,因為這不只是一艘船、一個象徵符號或是一個博物館內的裝置藝術,而是蓬勃的靈魂化為耐得住大風大浪的實體出現在我面前老闆說他自己是個多面向的人,對於大自然與生活的理解完全體現在勞動的過程中,旅遊旺季時忙著招呼客人,淡季時除了潛水射魚、上山砍樹之外,閒暇時還會從事藝術創作,這就是生活,而大島的我們總認為工作結束後,生活才真正開始。

兩天後,我搬到了另一個部落的背包客棧過夜,騎著單車環島時再度經過這裡,我走進民宿想找老闆聊天,老闆的家人說他到海邊帶客人了。我走在岸邊望著海面,視線的左方是水泥堤坊與消波塊,右邊是仍是原始的珊瑚礁海岸,蜿蜒地延伸至島的彼端。我看見一艘上頭載著兩個人的拼板舟從港邊緩緩歸來,身穿潛水衣的人劃著槳擾動著海面,拼板舟不疾不徐地在漣漪上滑行,船上的遊客興奮地拿著手機喬著適合的角度,大概是想拍出臉書上破百讚的照片船快到岸邊時,守候在灘頭上的老闆走向拼板舟,一步一步走進水裡將拼板舟推上岸。

「你怎麼又回來了,要不要進來喝一杯。
「不用啦,我要繼續騎單車了,你去帶客人喔?
「是我兒子在帶,我去幫忙而已啦。」他指了指剛剛划船的那位男子,臉上浮現燦爛的笑容,這一笑,讓他在我的印象裡變得更年輕了。

看見這幅寓意深遠的景象,閒聊的心情頓時被打散,心裡塞進太多情感的衝擊,侵蝕了我對於小島的想像。拼板舟原是這達悟人海上生計的重要工具,現在卻成為供遊客體驗的賺錢方式。或許,是我太自作多情,認為眼前的景象就是當地人困境的寫照,用一句傳統與現代的拉扯或是某個高深莫測的學術名詞能夠解釋一切。在外來政權接手之後,這座小島堆滿了太多的問題,沒有一個能夠被好好解決。我雙手插口袋,望著閃爍的一片海,在海風的吹拂中思考著干擾心情的嚴肅命題。對於這座小島我仍然一無所知,但我明白,入侵小島的勢力並非像海風一樣輕盈,每一次的入侵,都可能會從島上帶走一些東西。這裡的未來會是一片光明嗎?怎樣的生活才是最適合他們?或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我不明所以的憂慮毫無用武之地。

老闆笑得燦爛的臉龐,和擁抱眾生的太陽一同進入了我的記憶。我由衷希望,下次再來蘭嶼的時候,這裡依然是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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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在蘭嶼認識的排灣族酒吧老闆將我標記在一張合照當中,時間顯示是三年前,當時認識他之後和他一起醉了好幾天。我從來沒有好好寫下當時在蘭嶼發生的事,現在是時候了。

這系列預計有三篇,希望兩個月內能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