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任何方面來看,W都不是個酷的人,我甚至可以更直接地說,他與酷的距離就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W與我是同梯的替代役,我們同時進入社會局的不同單位服役。剛來這裡時,新進的人員都要才藝表演取悅大家,這個不知道從何時種下的傳統,號稱可以讓大家多多認識新來的役男,我不知道這件事有什麼意義,可能很多人也覺得沒意義但是沒有人想要廢止,世界上許多更沒意義的事情就像這樣無牽無掛地延續下去。當時,我們新來的四個役男決定隨便唱個替代役之歌交差了事,而我也只想虛應故事,所以討論的時候總是最不認真的那個人。
W是個話非常多的人,說好聽點是勇於表達意見,說難聽的話就是比成群的麻雀還要聒噪(不是一隻,是成群)。討論過程中他不斷丟出想法,大部分都不值錢也沒什麼可取之處,亂槍打鳥卻連眼前的樹都沒有打中。那時候的他非常焦慮,懼怕會因為表演不好而被學長弄,我後來才知道,他是個心情愈緊張話會愈多的人,我們曾想用三個人的話語量與他抗衡(應該是兩個人才對,我的話語量大概連半個人都不到),而他精準演繹了我要打兩個的戲碼,我相信,如果一次來十個人的話他也能輕鬆解決。
W這類型的人向來是我的剋星,我不知道如何和這樣的人相處,但濫好人如我又不想要與任何人交惡,所以我決定用三不一沒有的策略面對他-不接觸、不發問、不接受、沒有例外。若真的必須與他交談的話就用嗯、喔、是喔三連發帶過。後來發現此策略對於W來說完全無用,因為不管你有沒有在聽他說話他總是講得很爽,就算世界即將崩塌,他會一直講到天壓到頭上的那一刻。有幾次我實在忍不住,在他講到興頭上時把耳機戴上,擺明了老子不想理你,照樣無法擊退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的話語。眼看表面的和平即將淪陷,我的惱人也快到達極限,他這才查覺到我瀕臨爆炸的怒氣,摸摸鼻子說了聲好啦我不吵你了然後走人。
我應該要描述一下W這個人,他大學唸的是私立大學電機系,研究所考上國立科大的資工所,對於程式語言等電腦相關資訊以及行動裝置的熱忱極高,平常總是帶著兩支手機行動,他和我講解許多次為什麼要這樣做,而我始終沒有聽懂。他平常聊天的內容絕大部分是關於今天解開了哪個程式上的難題,或是又發現什麼電腦裡的奧秘,飛快的語速裡夾雜著程式語言的專有名詞。我認為他的頭腦很好,腦筋轉得相當迅速,雖然大部分的時候是毫無規律地亂轉,難以預測其思考的軌跡。他就是他的王國裡唯一的子民,所以自行宣布稱王,制定自己的語言以及律法,在狹小的領地內橫衝直撞。當他跨出這裡之後,這樣的運作方式便不再有效,外頭嗜血的人們不會輕易放過他的。就算如此,這真的是他的錯嗎?對於社會有種矛盾情節的我始終無法肯定地點點頭。
W的穿著總是一成不變,每天晚點名時他總是穿著公發的白色內衣以及運動短褲出現,挺著不算小的肚子晃來晃去,微微駝背的站姿讓人很想用力把他的上半身掰直。偶爾我會看見他穿著Mamba字樣的黑色T-Shirt,頻率大概一個月一次,這件衣服是Kobe Bryant的正字標記,我懷疑那是不是他除了公發衣物之外的唯一一件衣服。這樣的人會與絕不輕言放棄、無所畏懼的Mamba精神扯得上關係嗎?這個疑問讓我差點棄守三不一沒有的策略。
從小到大的成長經驗告訴我一個殘酷的事實:這樣的人在社會上的任何一個群體內都不會受到歡迎,甚至有可能被排擠。他不是個外向活潑的人,也不怎麼幽默;他的思考從來不正向,時常自怨自艾懷疑自己;他不懂得說話的藝術,大部分的時候都直接說出不假修飾的事實,但多數的人並不喜歡聽不好聽的話。從他進來到現在,許多人都對他持反對意見,有人嘲笑他日復一日的穿著以及那副在陽光下會變色的眼鏡;有人嘲笑他的大肚子;有人說他不懂得看場面講話,所以才會有這麼多人不爽他。大家把他當成一個現成的笑料,這裡笑笑那裏笑笑,真正的他就這麼流失在笑話裡,我曾試著與他進行深入的交談,但最終還是屈服於囉嗦的流彈之下。
在他缺席的場合裡,我總是唱和著這些傷人的言論,例如我曾經說過很想打他,只為了能夠融入大家的話題,讓場面不那麼尷尬,雖然這句話不全然是虛構的。我認為自己是個不容易受他人影響的人,但後來發現我錯慘了,群眾壓力足以輾壓過一個人的自尊心,讓你為了該死的人際關係出賣自己。這件事讓我明白,人性真是卑劣得可怕,我從來就不是那麼有骨氣。
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大概是W加了我的Line之後,我們偶爾會進行有意義的聊天,雖然大部分的時間仍是幹來幹去的無意義發洩,在每一個脫口而出的的幹之後都接續著對於真理的迷惘。我漸漸覺得這個人並不如往常一般令人厭煩,他只是太過粗糙,還沒學會與外面的世界相處融洽,還沒有被社會改造成討喜的形狀,搞不懂社會對於一個成年人的基本要求是什麼,縱使這些要求總是在簡化人之所以為人的可能性。雖然我知道他必須改變,才能讓他的天份及努力空心入網,但叫別人改變這種話我實在說不出口,因為這類適應社會與個人理想交雜的焦慮也時常出現在我心裡,而我也還沒寫下漂亮的回答。
最近,我們各自為了求職而努力,冀望在這個讓我們感到格格不入的社會中找到一個比較舒服的位置。W因此常常深陷在自產自銷的焦慮裡,他三天兩頭跑來找我聊天。問我要不要去這家公司面試?這家公司好不好?怨嘆其他人都找到工作了只剩他一個人,所以覺得自己很廢,這些乍聽之下沒什麼的煩惱都成為他的惡夢。這幾天,他時常找我和J分享他的煩惱(J是我大學就認識的朋友,也在這裡服役),一個起薪至少四萬五以上的資工系畢業生在面前煩惱工作,讓我們兩個感到有些難為情,因為我們同是沒有錢途的文組畢業生,W口中的月薪對我們來說簡直是另一個星球的事情,但我們仍然從人文社會的角度給予他許多意見,盡情榨乾文組的剩餘價值。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進去,不過,他的心情看起來好多了。
W在程式領域擁有的龐大熱情以及知識以是難能可貴的。有一次,我把朋友架設的《失蹤者之城》網站貼給他看,他馬上給我幾個修改建議,例如如何防止網站被灌爆以及增加讀取速度,雖然這個網站目前還沒有流量上的困擾,以後應該也不會有。如果他想將天賦全數兌現的話,勢必要做出一些順應潮流的事情,讓他能夠好好揮灑才華。無所畏懼的Mamba精神會是他的解答嗎?我不知道,也許,他需要撥通電話向Mamba借一些勇氣。
昨天晚上,我們坐在便利商店聊完天後,坐在我面前的他穿著招牌的公發內衣和短褲,對我說了聲:「謝謝你。」我揮一揮手表示沒什麼,抬頭看了看他身上那件領口鬆弛的公發內衣,心裡閃過「這個人其實蠻酷」的跑馬燈。
原來,當有個人站在你面前許久,而你卻不知道他很酷,這才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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