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12日 星期三

蘭嶼記事一-Teenage Fanclub-A Catholic Education(1990)

踏上柏油路面的那一刻,彷彿感覺到小島均勻的呼吸拂過腳底板,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尚未從航行中甦醒,以至於雙腳使不上力。我企圖邁開大步迎風向前,上半身卻化成一顆洩了氣的皮球任由海風吹拂,我努力扶正身體,踩著比mm巧克力還要入口即化的步伐,向浮浮沉沉的風景昭示我比山還高的期待,眼前的青山與我四目相交時臉都錄了,似乎不把我微不足道的期待放在眼裡還好上船前有吃暈船藥,不然現在大概連山和天空是誰都分不清楚雖然時候還早,但是這天氣持續下去大概哪裡都去不成。撥了通電話告知民宿老闆我下船了,他好心詢問需不需要帶路,我說不用,因為我和迷路這件事的交情不深。根據地圖所示,騎車到民宿大概要十五分鐘。

我始終認為小島和南臺灣一樣終年晴朗,所以連一件雨具都沒有準備,就這麼冒冒失失的駛近雨中。沒想到這裡的路況比海浪還要顛簸,輪胎壓過的地面不斷噴射碎石,劈哩啪啦歡喜迎接旅人的到來。豆狀的雨滴落不停打在眼鏡上,我嘗試在一片灰濛濛的景物中瞧見遊記裡形容的巧奪天工的自然風光,但眼前的風景卻像是賣不了幾毛錢的印象派畫作,看了一眼之後就忘記了它的模樣,可能是因為我對於下雨天有說不上來的厭惡。大海與海蝕岩石攜手在雨中散發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勢,烏雲拖著沉重的步伐從向我方進攻,青草驚嚇得向後退,臣服在灰色的天意之下等待陽光。

希望籠罩在陽光下的小島不會是這副慵懶的模樣,我期待能早點看見太陽。體感時間過了差不多十五分鐘,我看到前面的石柱上頭用大大的紅字標示著朗島部落,便毫不猶豫彎近石柱旁的小巷,路的兩旁排列著低矮的水泥小屋,斑駁的牆面顯露出房子不算小的年紀。雨水隨著黑色的屋頂傾斜而下,與路面共同敲打單調的配樂。斜前方人家的門口有個撐著傘的人影正在遊蕩,我抹了抹鋪滿水氣的眼鏡,看見前方是死路一條,加上這裡看起來不像是有民宿的地方,多方確認後就掉頭回到原本的環島公路上。

我邊騎邊注意右手邊的房屋,深怕遺漏了民宿的招牌,騎了大約一分鐘後,眼前出現一棟兩層樓的透天,體積較旁邊的房屋大上許多,牆面是惹人憐愛的水藍色,這是我下船後所看見第一個不印象裡不是灰色的大型物體。一位穿著藍色T-Shirt與黑色長褲的男子雙手叉腰站在牆邊,遠遠迎向我不確定的目光,雖然我還沒有看到招牌,但他的眼神告訴我就是這裡了。我騎到老闆身邊,老闆趕緊上前關心啊你怎麼沒有穿雨衣,我還沒反應過來,老闆就半推半就地帶我去房間放行李,又拎著我回到客廳。

老闆黝黑的面容散發著健美的神情,笑起來眼角會擠出一對皺紋爬向稜角分明的側臉,頭髮雖然已是灰白參雜,但仍很有活力的向上攀爬。精瘦的體態也與他的年紀不符,嘴巴差點吐出老闆如何保養身材這種推銷話術時,他走向冰箱拿出一罐保力達B,巧妙瓦解即將降臨的尷尬。「這瓶你幫我喝完吧!」他笑笑地對我說,不給我思索的時間,馬上接著問你要加什麼?冷不防的出招我順利接到,我故作輕鬆地回答伯朗咖啡(其實我從來沒這樣喝過,只是耳聞過這種喝法,過幾天遇到一位當地人說他如果要去山裡就會加黑咖啡、去海裡會加伯朗咖啡才能帶來好運。)老闆從進門來始終掛著微笑的臉龐突然露出可以做成「嘿嘿」貼圖的表情,我有預感故事要發生了。

保力達咖啡的味道難以言說,微甜微苦,有點像酒又不太像酒,說不上喜歡,但也不是不喜歡,我還是不要形容好了,嚥下幾口之後,適合談話的心情從舌尖蔓延至深喉嚨。

「你唸哪間學校?」

「清大。」

「清大是我的死對頭,以前他們曾經派人來說服我核廢料是安全的,叫我不要反核,所以我討厭清大。」

關於蘭嶼的核廢料我也是略懂略懂,卻對老闆的名字沒有任何印象,我記得名聲最響亮的三個名字是郭建平、張海嶼和夏曼.藍波安。與老闆提及此事,老闆說郭建平是他的表弟,張海嶼是教會裡的牧師,他們三個人是運動初始的核心成員,夏曼.藍波安是後來才加入的。老闆是在70年代到台灣做生意時,從報紙上得知政府要把核廢料運到蘭嶼,回鄉後立刻告知族人這個訊息,但是當地人根本不知道核廢料是什麼,老闆說他自己也沒有讀過很多書,但是他知道核廢料是不好的東西,回到蘭嶼之後便與幾位族人號召並組織反核運動。

老闆提到年輕一輩反核運動的現況,流露出擔憂的神情,雖然大家的立場相同,但對於運動仍有紛雜的意見。他認為蘭嶼人應該更加團結,想辦法將各年齡層的人整合在一起,因為這是蘭嶼人必須共同面對的問題。達悟人驅逐惡靈的行動至今30年,那一桶桶現代文明的垃圾仍然放在小島南端的儲存場。

我靜靜地聽著老闆說故事,他堅毅的目光不時落在我的臉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喝下最後一口保力達咖啡,老闆又倒了一杯給我,不過這次加的是麥香奶茶,嗯,比剛剛那杯好喝一些。

隔天早上,老闆請我參觀位於客廳後方的木雕工作室,他的作品都放在這裡。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放在房間中央的拼板舟,船的底色是白色,上頭用紅、白、黑三種顏色漆上達悟族船之眼與海浪的圖騰。這並不是我第一次看見拼板舟,因為學校的圖書館前就有一艘,但是在這裡看到的感覺更加強烈,我以一種敬畏的心情面對這艘船,因為這不只是一艘船、一個象徵符號或是一個博物館內的裝置藝術,而是蓬勃的靈魂化為耐得住大風大浪的實體出現在我面前老闆說他自己是個多面向的人,對於大自然與生活的理解完全體現在勞動的過程中,旅遊旺季時忙著招呼客人,淡季時除了潛水射魚、上山砍樹之外,閒暇時還會從事藝術創作,這就是生活,而大島的我們總認為工作結束後,生活才真正開始。

兩天後,我搬到了另一個部落的背包客棧過夜,騎著單車環島時再度經過這裡,我走進民宿想找老闆聊天,老闆的家人說他到海邊帶客人了。我走在岸邊望著海面,視線的左方是水泥堤坊與消波塊,右邊是仍是原始的珊瑚礁海岸,蜿蜒地延伸至島的彼端。我看見一艘上頭載著兩個人的拼板舟從港邊緩緩歸來,身穿潛水衣的人劃著槳擾動著海面,拼板舟不疾不徐地在漣漪上滑行,船上的遊客興奮地拿著手機喬著適合的角度,大概是想拍出臉書上破百讚的照片船快到岸邊時,守候在灘頭上的老闆走向拼板舟,一步一步走進水裡將拼板舟推上岸。

「你怎麼又回來了,要不要進來喝一杯。
「不用啦,我要繼續騎單車了,你去帶客人喔?
「是我兒子在帶,我去幫忙而已啦。」他指了指剛剛划船的那位男子,臉上浮現燦爛的笑容,這一笑,讓他在我的印象裡變得更年輕了。

看見這幅寓意深遠的景象,閒聊的心情頓時被打散,心裡塞進太多情感的衝擊,侵蝕了我對於小島的想像。拼板舟原是這達悟人海上生計的重要工具,現在卻成為供遊客體驗的賺錢方式。或許,是我太自作多情,認為眼前的景象就是當地人困境的寫照,用一句傳統與現代的拉扯或是某個高深莫測的學術名詞能夠解釋一切。在外來政權接手之後,這座小島堆滿了太多的問題,沒有一個能夠被好好解決。我雙手插口袋,望著閃爍的一片海,在海風的吹拂中思考著干擾心情的嚴肅命題。對於這座小島我仍然一無所知,但我明白,入侵小島的勢力並非像海風一樣輕盈,每一次的入侵,都可能會從島上帶走一些東西。這裡的未來會是一片光明嗎?怎樣的生活才是最適合他們?或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我不明所以的憂慮毫無用武之地。

老闆笑得燦爛的臉龐,和擁抱眾生的太陽一同進入了我的記憶。我由衷希望,下次再來蘭嶼的時候,這裡依然是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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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在蘭嶼認識的排灣族酒吧老闆將我標記在一張合照當中,時間顯示是三年前,當時認識他之後和他一起醉了好幾天。我從來沒有好好寫下當時在蘭嶼發生的事,現在是時候了。

這系列預計有三篇,希望兩個月內能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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