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車站入口,一眼望去遠方的山脈,想和他說聲再見。我叫不出山的名字,這幾天每天都和他碰面,離開了還是有些捨不得。深綠色的山面無表情,看起來有些冷酷,彷彿在說「哼!像你這樣和我裝熟的過客我見怪不怪了,渺小的人類別想征服我呢。」
頓時,一股痠痛感襲上頸肩,應該是昨天不自量力去棒球打擊場挑戰球速100公里,又頻頻揮棒落空所致。來花蓮就應該要去戶外走走,去什麼棒球打擊場呢?當你有個國中生表弟從早到晚纏著你帶他去打棒球時,你就會去打棒球了,人過了30歲以後很難抵擋純真的魅力。
不要推給30歲,這件事說明你到了30歲依然不擅於拒絕。
我將背包放下來改用手提的,暫時舒緩頸間的不適。真是怪事,這趟旅程中我明明丟了一條舊內褲以及兩雙舊襪子,包包卻沒有減輕的跡象。話說回來,平常體重多了兩公斤都沒有感覺了,區區三件貼身衣物又算什麼呢?
映入眼簾的兩隻鴨子澆熄了我的內在對話,兩隻黑色的鴨子向神明一樣坐鎮在車站門口,鮮紅的臉色堪比關公,不一樣的是他們看起來很溫馴,沒有攻擊性。一隻翅膀是粉紅色,另一隻則是黑色,粉紅色的肚皮上面還寫上祝福語,顏色的搭配可說是超出常理。我竟然為這樣大膽的設計感到可愛,也許這就是土炮設計的威力,將黃色小鴨翻玩成具有台灣特色的裝置藝術。與一堆原封不動將異國元素硬插在土地裡與牆面上的東西相比,這隻鴨子算是誠意十足了,唯一的缺點是笑容有些假掰。
記得前幾年去鯉魚潭遊玩時也有看到一樣的鴨子漂浮在水面上,那時候的他們似乎沒有這麼可愛,可能因為當時體內的氣沒有充滿,導致他們看起來無精打采,被鯉魚潭的湖光山色淹沒。車站的兩隻鴨子眼睛充滿著神采,眼睛像是迷因圖裡時常出現的紅色光波,發射出「花蓮是座美麗的城市,下次還要再來呦」的訊息,我用惺忪的紅眼向他們道別。
由於疫情的關係,現在火車上禁止飲食。回到台南要接近五個小時的時光,人過了30歲以後超過五小時不進食是會出事的,所以我一定要來買點吃的。剪票口的右側有一家紅豆餅攤車,烤爐上堆著一坨坨的餅吸引了我的目光。紅豆餅似乎是個Good Choice。不用等太久,又能品嚐到熱騰騰的食物。
「奶油跟紅豆各一個。」
「沒有奶油了唷!」店員拉高語調,彷彿在掩蓋他的不好意思。
「那一個紅豆 。」我怯懦地回答。
菜單上明明有奶油呀,我開不了口讓他知道,也許奶油餅已經在別人的懷抱裡。奶油跟紅豆的關係就像是順行時間與逆行時間,兩者共存是世界之必然。如果一次吃兩個紅豆的話,所有事物會逆行得太過度,世界會緩慢朝向毀滅的方向前進。所以,我只點了一個紅豆,雖然這樣吃不飽。為了世界的平衡著想,我只好先忍忍,過幾天再補上一顆奶油,讓時間的運行恢復原狀。
上了火車,安頓好行李後,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戴上耳機,打開書,進入自我隔絕的領域。回家的路程要將近五個小時,南迴鐵路電氣化之後,減少了半個多小時。冗長的時間對我來說從來不是問題,而是好消息。忙碌的都市生活很難擠出完全不受打擾的四個小時,我現在正奢侈的享受著。
這本書是澳洲作家理查‧費納根的《歲月之門》。我相當喜歡作者的另一本作品《行過地獄之路》,故事的片段歷歷在目,是一段非常難得的閱讀體驗。我經常向朋友推薦這一本作品,這本書能夠讓你感受到一個好的故事應該要有些什麼元素,就像是Carmelo Anthony的單打技巧一樣,沒有多餘的動作。簡潔、俐落,充滿美麗的細節,每一步試探都是一次深切的回應。
《歲月之門》沒有惱人的推薦人清單與誇大的宣傳詞,也沒有推薦序言,翻開的第一頁就是故事,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翻著翻著,我彷彿掉入了另一個次元,感受不到時間的速度,空間也沒有什麼意義。莫非是那顆沒吃到的奶油餅讓重力場出了差錯,甚至沒有感覺到我跟著火車移動。我進入了故事的背景裡,披著隱形斗篷跟著角色們移動,經歷著動盪的季節,紛爭在我眼前不斷發生,和解存在於盼不到的遙遠以後。作者用日記般的書寫訴說回憶與現在,愛的難題如何在家人之間伸展開來,曾經犯下的錯與揪心的痛。隨著故事的前進而漸漸沉重。種種感覺浮上心頭,有些有相對應的詞彙,例如感動、悲傷與悔恨,有些我難以描述,只是浮著,浮著,如啤酒的泡沫般細微。待苦澀的泡沫消失後,方能嚐到甘美的滋味。
耳裡蹦跳的鋼琴聲重新將我拉回火車裡的現實,我正在播放巴奈《愛,不到》專輯,來到了第三首歌〈總要〉,前奏輕快的旋律讓我不自覺跟著點頭,身體也開始微幅擺動。奇怪,巴奈的音樂是長這個樣子嗎?不過是少吃了一塊奶油餅,世界就起了這麼大的轉變。印象中巴奈的音樂沒有這麼動感,而我現在充滿跳舞的衝動。副歌加入了弦樂的點綴,豐富的聲響相互摩娑,唱出了每個人都曾經問過的愛是什麼,而我們從來沒搞懂過。下一首歌〈怪自己太特別〉以悲戚的弦樂開場,自嘲的唱著太過簡單的自己,不知道如何面對複雜的世界。
音樂與故事扭曲了時間感,我墜落到記憶的迷霧中,在一大片情感廢墟裡晃蕩,偶遇隱隱作痛的傷痕,還來不及細數,便被龐然的荒蕪吞噬,化身為大黑暗的骨頭。
「就讓一切都錯過,彼此好好珍重。」
我張開眼睛,音樂帶走了我的意識,卻沒有給我一場夢。天色暗了下來,窗外的風景消失,到站廣播來得太快有點像龍捲風。我的身心還沒有回到現實,便搖搖晃晃地闔上讀了半本的小說。
兩天後,我在住家附近的紅豆餅店,補上那顆讓時間順行的奶油餅。回家循環播放《愛,不到》,一口氣讀完了《歲月之門》。
世界重新回到了正軌了嗎?我不確定,人過了30歲不確定的事只會愈來愈多。
唯一確定的是,你還是很容易被感動,無論是一首歌,一段情節,還是一顆來不及等到的奶油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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