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天,天空清朗無比,我們跟隨廣大的人潮到廣島護國神社參加初詣,體驗日本人的新年。進入神社前的步道旁挺立著一棵樹,說明牌寫著這是歷經原子彈轟炸後活下來的「原爆樹木」,距離原爆點740公尺,是當時唯一倖存的尤加利樹。原爆發生至今將近80年,至今仍然深深影響這座城市。昨天,我看見尾道某家商店的鐵門上貼著一張「核兵器禁止條約」的傳單,查了一下發現那是一群NGO工作者發起的廢除核武組織,希望世界上不再有核武的存在。他們明年將會發起系列活動和講座,訴求日本政府簽署禁止核武條約,達成清除核武器的目標。
廣島護國神社是當地最知名的神社之一,每年新年假期期間共會有70萬人來這裡參拜,祈求平安。廣場的兩邊擺滿了攤販,掛著整齊的紅色旗幟。連綿飄散的食物香氣讓剛吃完早餐的我們止不住嘴饞,進場後先來一個鯛魚燒,看到長長的排隊人潮後,再來一支烤魷魚腳和烤玉米,一邊吃一邊排隊,當然少不了一瓶asahi銀罐。周遭的氣氛歡欣而平靜,有人抱著吉娃娃一同參拜,有小孩追逐嬉鬧,還有不知道什麼時候插隊到我們前面的大媽...。人們的笑鬧像是頂上的雲朵般,輕輕地漂向遠方,宛如心中懷抱的小小願望。
人潮徐徐向前推進,烤物的氣味持續勾引我的錢包。到達神社面前,我們模仿前面那對夫婦的流程,扔一枚硬幣,雙手拍兩下,合十,閉上眼睛,許下願望,再深深一鞠躬。參拜完後,發現口袋沒有零錢抽籤,便去買了一支烤糰子。那是比一般糰子還要巨大三倍的白色糰子,三顆圓滾滾的糰子表面刷上一層厚厚的紅豆泥。一口咬下柔軟的糰子,綿密滑順的紅豆泥瞬間衝擊味蕾,竟然是鹹的!鹹的!我不知道紅豆能用鹹的方式料理,更不知道鹹的紅豆竟然能這麼美味。當我回國後,紅豆泥奇妙的餘韻持續卡在我的牙縫裡直到現在,讓我難以忘懷,我願意為了這個糰子再去一趟那裏。
當我深陷在烤糰子的快樂當中,老婆直說他手中的烤玉米也很好吃,叫我吃一口。我接過來吃了一口後驚為天人,這軟嫩多汁的烤玉米是怎麼一回事,再次破除了我貧瘠的想像力。狂啃完剩下的半根玉米後決定再去買一根。等待的時候我仔細觀察他的料理手法,店員先把玉米泡近一缸深色的神祕醬汁裡,再將浸濕的玉米放上烤爐上旋轉加熱,最後放進紙袋交給我。此時,參拜的排隊人龍更長了,我在入口的大鳥下面狼吞虎嚥起來,享受簡簡單單的神奇美味。身旁的佈告欄貼著香取慎吾巡迴展覽的海報,他的金色頭髮在烤玉米的萬丈光芒下顯得黯淡不少 。
結束參拜後,我們散步到廣島和平公園,走向著名的原爆屋頂。頓時,新年的喜悅急轉而下,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悲傷衝擊。矗立在眼前不僅是一座建築,那是人類曾使用過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的鐵證,是人類的邪惡意志造就的殘酷後果,極端的暴力所刻下的印記。眼前的建築彷彿來自另一個時空維度,我無法想像這樣的武器何以存在?甚至真正被使用,造成數十萬人死亡,還不包括背負著疾病和痛苦延續生命的那群人。這樣的念頭把我從舒適的旅遊心境中敲醒,安逸舒適的生活從來不是必然,不公與不義一直都存在,正在世界的角落傷害某一群人。他們平常不見得會出現在你的視野裡,但只要你張開眼睛,就能揭開世界的瘡疤和征服的野心,望見人們身上鮮明的傷痕。想到這裡,我不禁陷入了深沉的悲哀之中。
我注意到原爆屋頂旁停放著一輛腳踏車,後座放了一個箱子,上面寫著醒目的no nukes!。一旁的燈柱旁貼著幾張英文介紹,其中一張上面寫著Survivor Speaks - Mito Kosei。頭髮花白、眼神銳利的Mito先生是一位「胎內原爆者」,他在地上擺放了好幾本日文、英文和西班牙文和其他語言的冊子,裡面介紹原子彈轟炸背後的戰爭歷史、原爆後的城市慘狀、後續降下的黑雨以及原爆後代的健康問題,你想得到的原爆疑問都能在那一本冊子裡面找得到解答。現年77歲的Mito先生,手上握著原爆倖存者的證明,在我們翻閱資料時用流利的英文訴說他的經歷。Mito先生在媽媽肚子裡四個月時遭遇原爆,他和父母都在原爆後幸運地活了下來,而祖父在事件後一個月因輻射中毒過世。他伸出食指,向我們指出原爆發生當下,他與其他家人所處的地理位置。
我查了一下Mito的資料,他原本是一位英文老師,後來成為導遊。從2006年開始,只要天氣允許的話,他就會來到和平公園裡,帶著他準備的資料與來自世界各國的遊客對話。
接著我們到和平博物館裡面參觀,黑色基底的展示間,帶領我們進入那段地獄般的現場,一件件焦黑的物品、殘破的衣物以及破敗的肢體映入眼簾。心理的不適感油然而生,導致我的視線無法停留在展品上太久。有一些照片我在Mito先生準備的資料中看過,包括臉上出現深色斑點的中毒者以及等待醫療的孩童。展覽廳中央還有模擬原子彈轟炸時的影像畫面,遊客可以看見事件前夕廣島市容的樣貌,感受爆炸的影響範圍,以及轟炸過後的荒蕪景觀。
展覽入口處掛著一幅照片,照片中是一位站在廢墟中的女孩,左邊的臉頰以及彎曲的右手臂被紗布包紮起來,隱隱看見紗布下面露出的焦黑傷口。這位女孩名為Yukiko Fujii,他在原爆後活了下來,後來因為輻射影響患了癌症,30歲開始不斷接受治療,最終仍不敵病魔,於42歲過世。2017,他的兒子Tetsunobu在《每日新聞》刊登的原子彈爆炸系列報導中發現了這張照片,對照過去的醫療紀錄,辨認出這可能是他的母親。後來《每日新聞》委託法醫口腔學的專家,比對Tetsunobu提供的母親照片後,確定了照片主角的身分。那深邃無光的眼神,深深刻在我的腦海裡。
無權無勢的普通公民,無法解決這些國家層級的武力對抗,卻必須承受權力者決策後的大規模災難,想到這些真的滿無力的,好像做什麼都沒有用。當戰爭展開後,無差別的暴力降臨,生活終將淪為虛無,徒留無所遁形的沉痛。作為生活相對穩定、行有餘力的一群人,能做的事就是,抱持著世界應當和平的想法,張開眼睛,關心發生在周遭的暴力、災厄以及苦難,了解背後的成因以及未來影響,從微小的行動開始,嘗試抵抗洶湧的惡意,許諾一個和平的將來。
我想起了詩人吳音寧的詩〈如果飛彈飛落我頭頂〉的一個段落:
我偏好毫無預警,最好是夜晚
風溫柔得詭異,星星分外狹促的眨眼睛
瞅著我們聚居的城,沿過往開挖
一道道光的裂痕,被推入
被掩埋、被暗中操盤的衰敗與榮景
恨意竊竊私語,來到命定的街角
死亡盛裝,搖曳出傷痕
縐折的裙襬,貧窮是易燃的火種
延燒過千千萬萬個孩童,紅腫了眼
瞪視前方,握緊拳頭
流下嗚咽的長河
戰爭不該是必然,這種超大規模的武器不該存在這個世界,沒有人應該承受這樣的後果。如果可以的話,讓我們衷心祈求,宣揚理想,堅守關懷彼此的良善之心,讓這樣的武器停在我們這個時代。願總有一天,槍聲不會響起,和平成為世界的背景音。每個人都能有尊嚴地活著,無須面對鄰國的武力威嚇,不必擔心何時會被死亡的陰影籠罩,不再恐懼遠方的飛彈什麼時候會落下。
如果有這麼一天,我們會人手一支紅豆烤糰子,讓鹹鹹甜甜的滋味成為我們共同的語言。
紅豆烤糰子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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