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8日 星期四

他夏了夏天

到了約定的咖啡店,大表姊一手握著滑鼠,另一手拿著手機,似乎在處理事情。他看到我來了,騰起右手,指了指手機,露出一抹無奈的神色。應該是被工作困住吧,我心想,上班族的心電感應。姪女坐在他的旁邊,專心看著平板。上次見面的時候,姪女還在讀幼稚園,如今身材抽高不少,面容的輪廓仍是熟悉的樣子。

我們上次見面,是五年前爺爺生日的時候,住在北部的大姑姑與表姊一家特別南下幫爺爺慶生,四代齊聚一堂,暌違多年的團員場景,菜餚滿桌,熱鬧非凡。那時候的爺爺,身體還硬朗,一口酒一口肉,跟著大夥的聊天笑鬧。我記得他坐在壽桃形狀的蛋糕前面,與四位活潑熱情的曾孫們拍手唱歌的模樣。

五年過去,爺爺身體每況愈下,記憶大幅衰退,失去行走與語言能力,終日倒臥於床上。期間,父輩們因為金錢與親情的衡量而結下嫌隙,從此南部與北部的家人各過各的,彼此再無往來,父親甚至囑咐我不要與大姑姑家聯絡。不過我私下仍會與姑姑與表姊聯絡,就和以前一樣。父輩的爭執沒有我輩介入的空間,我不奢求能夠弭平上一代的裂痕,只希望不要輕易斬斷綿延已久的舊情。去年底,爺爺離世,處理後事期間大家又團聚在一起。在靈堂前面,多數的時刻總是沉默無聲,大家各自折各自的元寶與蓮花,各自誦經祈福,向爺爺告別。大姑姑不時趁著旁邊沒人的時候拉住我,低聲提點我喪禮的枝微末節,趁機穿插著關心的言語。

大表姊的電話內容傳進耳裡,聽起來感覺是很阿雜的事情,但他依然輕聲細語、不疾不徐地向對方說明,姿態端莊,優雅如昔。這幾天,他送兒子來台南參加營隊,順道帶女兒來台南旅遊。我們早早約定見面,要好好坐下來聊個天。

我們都是唸文學的,擁有共同的興趣。在沒有見面的日子裡,時常分享讀了什麼書、聽了什麼音樂,還有旅行的照片。

我們談論生活、工作以及其他家人的近況。雖平常仍會連絡,但聊天內容不太觸及家庭內部,不太清楚表姊家裡的模樣。表姊說表姊夫不久前換了工作,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中國工作。平時,大表姊一個人帶兩個孩子,上課、陪讀、家事與旅行,不久前還帶著兩個小孩去加拿大。表姊講述孩子的求學過程,又回憶起孩子們年幼時的場景,說著說著笑容蔓延至眼角,臉上綻放著溫柔的日光。縱使家裡有長輩幫忙分擔,我還是很難想像,要如何面對如此豐盈的甘苦。

聊天中途,大表姊叮嚀小姪女使用平板的時間到了,姪女露出無奈的神情,有些不情不願,蓋上平板一下子後又掀開。大表姊又說了一次,姪女仍繼續盯著平板,大表姊暫時放下對女兒的關注,我們繼續聊天。過了一會兒,大表姊輕輕握住姪女的手說「我們約定好了,你可以做做其他事情,看看書或到處走走。」

姪女把平板收進書包,在明亮的空間裡四處探索。他走到了書櫃前面拿起裝飾的沙漏,眼神專注,欣賞玻璃瓶中緩緩滴落的沙子,轉頭和大表姊分享新奇的發現,他興奮地說「裡面的沙子真的會動耶!」大表姊提點他「你要小心喔。」和沙漏玩耍了一陣子,姪女掃視著櫃子上的書籍,拿起其中一本書,站在書櫃前認真閱讀。

最後,我們交換了禮物,裏頭都包含著一本書。 一個不注意,姪女放下書本,坐到大表姊的身上,用力抱住表姊。大表姊拍拍他的背,輕輕擁抱著他。

自始自終,大表姊的姿態和語氣舒緩平靜,如一條漫漫長河。姪女彷彿上頭晃悠悠的小船,跟著自然的指引飄盪,尋找安穩的水流航向汪洋。 

這幅美如畫的場景在眼前凝結,我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想起大表姊曾對我說過:「我們唸文學的人並不一定賺大錢,但總是能給孩子豐富的人生風景。」溫和互動的背後,是多少日常的關愛澆灌才有的結果。

大表姊臉上依然帶著笑容,在悶熱的空氣裡化成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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