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9日 星期五

回憶穿過你的胯下

謝是我的高中同學,高中同班了兩年,算得上是個好朋友。但是想不起我們之間有什麼特別深刻的記憶,也沒有太多言語的交流,多數的相處似乎都是在球場上度過。他很喜歡用胯下運球,幾乎到了執著的地步,每次進攻幾乎都要使出來。那個姿勢頗為奇特,晃動的幅度很大,不是左右晃動而是上下,重心很高過不了人。另外印象深刻的是,當謝投籃失敗或是失誤的時候,會用很Local的語氣罵髒話,擺出一副懊悔的表情。

那時候無名小站正流行,平時很Local的謝的小站名字叫做風雅,實在和他很不搭嘎。不過後來認識久了之後就明白他的內心波濤洶湧,充滿細細密密的情緒紋理。看了才知道原來他的內心如此溫熱曲折,只是平常沒有顯露出來。他時常在上面抒發各種情事,用字遣詞頗有雅趣,比他的胯下運球好上許多。

上次和謝見面是兩年多前,也是在球場上。許久沒和他打球,他的胯下運球多年如一日,重心還是高得要命。加上年紀對於速度的影響,人家的過人是切豆腐,他的過人是切不斷的牛筋。雖然如此,我還是很認命地一直幫他擋人,讓他有機會把牛筋切斷,再靜靜看著他瘋狂打鐵,彷彿回到了十多年前。

兩個月前收到了謝的婚禮資訊,腦中浮現了「謝的婚禮應該會很特別吧?」的想法。婚禮前幾周收到了謝的電子賀卡,裡面寫道:

「從高中一直到現在,真的感謝還有你這樣的好朋友在身邊。你真是我看過最悶騷的人了,沉默寡言但內心卻波濤洶湧,讚啦!」

短短的幾句話讀來卻有點感動,一方面是我已經很久沒有思考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了,忘了自己原來是這樣的角色,有人替我說了出來;另一方面是覺得他的形容滿精準,原來他有點了解我。我不記得他有對我說過這麼往心裏去的話。不過現在的我內心也稱不上多麼波濤洶湧,只是偶有漩渦發生。

上週是謝的婚禮,辦在一個綠意盎然的花園。可愛的迎賓甜點、浴缸內的冰啤酒,桌上排列整齊的紅酒都收買了我。入場後遇到了好多好久不見的高中同學,青春的友誼真的很特別,久久見面一次大家還是信手捻來一口幹話一口關心,交換彼此的近況。我和坐旁邊的坤超級久不見,聊起天還是很愉快,同樣喜愛籃球的我們,都在感概現在球場上不想太激烈,投投籃就好。

每張桌子上都放了一張無魚翅喜宴的理念宣導,很有謝的風格。一身白西裝的謝一看到我留了快一年的頭髮,大聲說你聽團仔喔?讓我感到有些羞愧。我應該要回他我最喜歡的歌手是IU,今年我是IU的前0.05%聽眾。來不及聊得太多,謝就去忙他的了。

我有預料道謝會從頭哭到尾,他就是這樣波濤洶湧的風雅之士。果不其然第一個擁抱父母的儀式他就憋不住眼淚,面露猙獰地給父母一個大大的擁抱,我也跟著紅了眼眶。婚禮過程中歡笑與淚水交織,淚水更多一點。感動的橋段超多,老人如我真的受不了,兩人的演說都太動人了。甚至讓我興起一秒辦婚禮好像很有趣的念頭,很遺憾的只有一秒,怕麻煩的我下一秒就打消了念頭,還是找個時間大家一起喝喝酒就好。儀式中新郎與新娘的地位始終很平等,沒有誰娶了誰、誰嫁給誰這種充滿附屬意味的畫面。真心感受到結婚是他們兩個人深刻的決定,而不是誰推著誰往前走。謝一直是很在乎性別平權的人,婚禮也散發出這樣舒服、自在的氛圍,讚啦!

高中畢業後見面的次數一隻手數得出來,這段時間內也不是常常聯絡,但偶爾會想起謝的胯下運球。十幾年過去,我們都成為了人夫,進入另外一種生活。有一次在他的限時動態上得知他同樣喜歡煮菜,忍不住問他菜單,他說本來要檸檬椒鹽雞翅但是煎不熟只好加豆瓣醬和醬油變成照燒,讓我笑了好久。這樣衝突的美感就像是他一樣,既風雅又Local。

到了這個年紀,對友誼的理解有所改變,可能不會時常見面、不會時常聊天,只能透過IG或臉書關心彼此。久久見面瞎聊一下,知道對方現在在幹嘛,這樣就已經足夠。縱使我們都走向不同的方向,像這樣偶爾相聚的時刻,總會提醒我們曾一起度過美好的時光。

曾以為友誼就像是投籃,繽紛的旋轉,畫下短暫而美麗的弧線,總會受到重力的影響而落下。最近體悟到友誼就是是謝的胯下運球。很難說出有什麼厲害的道理,但他那奇特的胯下運球總會在那裏,一直伴隨著我們。我不會說出友誼讓我們變得更好、變得更正向積極等等金句,很明顯沒有這種效用,這也不是我看待友誼的方式。友誼的可貴之處就是它一直在那裏,不用特別經營,不用反覆懷疑它的真實性。因為不會受到時空的影響而消失,而會以一種奇特的姿態留下蹤影,成為彼此人生風景的一部分。

那不是明信片上會震撼人心的絕美大景,而是平平淡淡的飛機雲,拖著長長的痕跡,輕輕飄在那裏。


2022年12月2日 星期五

Witch Fever - Congregation(2022)

近五年至十年之間,英國爆出一波龐克浪潮,眾多龐克樂隊如雨後春筍般冒出頭,進入流行音樂的視野。其中又以IDLES最為火紅,還有Shame、The Murder Capital、Courting等等優質樂隊。另外有些(滿多)純粹是復古情懷的無趣復刻,有些融合了其他風格玩出新玩意,像是Gilla Band和DITZ等等。如果你想要找更硬派、更地下的龐克音樂,這裡有LA VIDA ES UN MUS DISCOS、Brainrotter Records、Quality Control HQ Records等廠牌供你挖掘關於這段後龐克復興,有樂迷滿足回到80年代的想望,也有評論家稱之為landfill post-punk(垃圾掩埋場後龐克),對一拖拉庫風格相似、缺乏創造力的樂隊蜂湧而出表達出疑慮。

曼徹斯特龐克新銳Witch Fever並非其中的一員,他們是一支深具特色、慢得很迷人的後龐克樂隊。團名來自16、17世紀英國女巫狂熱的風潮,而後這些女巫成為官方獵殺的目標。Witch Fever對於龐克音樂性的再造可說是相當獨特,他們的音樂佈滿Doom Metal般肥厚的Tone以及沉重節拍,強化了Witch Fever毀滅性的氣息。英國音樂雜誌Kerrang!稱他們是Doom-punk-將Doom metal的深沉美學融入極具爆發力Punk的音樂裡。首張專輯Congregation中,Witch Fever摒除純粹速度的追求與音色的復刻,大量使用緩慢、厚重的音符鋪陳美感,走出自己的路。歌曲大多是中板的速度,帶有老式重金屬的味道,直爽的氣勢結合神秘的哥德氛圍,彷彿一幅用色大膽的野獸派畫作。

Witch Fever的歌曲編排流暢,且副歌都滿抓耳的。從歌詞內容、MV到裝扮都沾上來自另一個不明次元的鬼氣。Congregation由一段迷離的旋律開頭,接續的副歌彷彿Black Sabbath附體;Snare丟掉了Doom的標籤,玩出一首很純正、令人搖頭晃腦的Punk;Beauty and Grace用鐵鎚般的重金屬行進控訴社會對於女性氣質的刻板設定,又粗又大顆的吉他聲掃蕩而過,宛如女巫神秘力量。

不少評論家對這一波英國龐克浪潮持負面態度,但還是有不少出色的樂隊,對於龐克音樂的詮釋與拓展令人大開眼界,無論是在音樂性上的追尋,還是樂風之間的互助包容都頗有趣。

張開你的耳朵吧!


 

 

2022年10月21日 星期五

DITZ - The Great Regression(2022)

DITZ是來自英國布萊頓的新進龐克樂隊,他們將噪音搖滾丟進陰沉的後龐克柴薪中燃燒,冒出危險的火苗。這幾年相當火紅的英國樂隊IDLES的主唱Joe Talbot對DITZ讚譽有加,稱他們是布萊頓最好的樂隊 。IDLES始終反對將自己貼上龐克的標籤,DITZ散發著同樣的混雜氣質,同時擁有令人張狂與抑鬱的魅力。2022年發行首張專輯The Great Regression,扭曲的演奏與鏗鏘有力的重擊輪番上陣,在留白、緩速與重擊之間取得巧妙的平衡,難以預測帶著威脅的聲響從哪裡竄出來。偶有跳躍的想法穿插,不會陷入無趣的輪迴,例如Ded Würst副歌狂躁的連擊與呢喃交替,以及hehe的歌曲末段營造出神似Drone Metal的暈眩感。DITZ在詭譎不安的後龐克氛圍中,注入接近重金屬的厚實聲響,讓The Great Regression聽起來有一股被緊閉在零度空間,無處可去的躁動感,一步一步往黑洞中心塌陷。

Summer of the Shark的曲名來自2001年夏季美國媒體針對鯊魚攻擊事件的瘋狂炒作,點燃群眾對於鯊魚的興趣,而群眾的狂熱在911事件發生後瞬間停歇。歌詞寫道The world belongs to news and we are its guests,副歌的金屬Groove抓住了我。 I am Kate Moss以英國超模Kate Moss為題,揣摩人們在旁人眼光與自我愛好之間迷茫的心境,在追求令人欽羨與自我滿足的過程之中,劇烈的搖晃震垮了一根又一根心靈棟樑。最後一首歌No Thanks, I'm Full曾出現在樂隊2016年發行的EP裡,是他們火力最強的一首歌,噪音特色之集大成,兇悍的演奏貫穿進入迷醉的場景中,最後又以瘋狂的即興結束。。

 如果想要聽重一點、兇一點的後龐克的話,DITZ是一個好的選擇。

 

2022年10月13日 星期四

告訴自己還年輕

第一本散文集出版於2019年底,叫做《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書名取自透明雜誌〈師大公園地下司令〉的歌詞,印了一百本。在一些小店寄賣加上拿來當作結緣品或見面禮,手邊剩下最後一本了。這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檔案還在隨時可以去影印店印,要幾本有幾本,你也可以在部落格上找到所有篇章。

這一本的書名一樣沒創意,出自透明雜誌的歌曲〈世界還是毀滅算了〉,我的另一首愛歌。《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收錄2016年至2019年的作品,包含了讀書、服役及工作的階段轉換。這一本則是2019年至2022年,包含了這個工作、那個工作和另個工作。相比上一本充滿荷爾蒙的衝動以及茂盛的感情,這本的題材單調許多,內容平淡無奇,甚至可以說無聊。總覺得自己的感受能力銳減,像是經歷過大傷後回到球場表現下滑的球員。可以待在球場上,可是做不出貢獻。

在整理的過程中內心不時發出「這篇有意義嗎?」、「這篇在寫什麼?」 的質疑,幾經思索後還是將文章放進來了。我本來就不是強調意義與目標的勵志型作者,也不是才華溢出紙張,讓人驚嘆於文字之精巧、Flow之流暢的名門大家。我說的大多是廢話,是牢騷,是生活裡的無解習題與小毛病,缺乏開創性的見解。詞彙和句型更是很貧乏,因為我愛用的詞就是這些。如果被PTT嘻哈版的鄉民看到,大概會得到Flow很單調、沒有Punch line、用來用去都那幾個詞的評論。當然,這本書並非沒有可取之處,任何事做久了總會比較上手,散文寫久了稍微能夠掌握精隨,找到相對理想的表達方式,讓我易感的心靈更能夠更加順暢地裝進這種文體,不會因為硬塞進去而卡到陰。

會將本書取名為《天空如夢似幻的灰藍》是因為透明雜誌的歌詞中,關於天空的描繪讓我印象深刻,像是「黃昏時的天空染上藍紫色的街道」、「用傾斜的角度,少女在天空散步」、「裝作不在乎的表情看著天空發呆」、「灰色城市的天空因為搖晃的關係變得透明」,讓向來不擅於寫景的我,嘗試多放一點心思放在周遭的風景上。為散文注入一些自然的呼吸,與自己混濁的呼吸產生共鳴。

固定寫散文到現在也要邁入第八年了,途中一直在思考文字的意義、散文的意義、文學的意義,雖然意義從不是我創作的原因,不過寫久了多少會對日復一日的行為產生反思與提問。坊間的文學有很多種參與路徑,投報章雜誌、投文學獎、發表評論、上創作課程、參加寫作會、經營個人專頁。總覺得離我都太遙遠,也不特別想要參與其中。我不喜歡宣揚,不喜歡追逐潮流,不喜歡發表意見,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我堅信在這個世界上,人總要有個孤獨的所在,發洩、沉澱和訴說心底的話,思緒只隨著腦海中的暗流流動。對我來說,文字創作就是這個孤獨的所在。

〈世界還是毀滅算了〉有一句歌詞是「發出微弱的聲音」,大概就是我想透過散文表達的。儘管這時代令人討厭,你還是能發出微弱的聲音。因為沒有人可以代言你的心情、你的想法和態度。將你經歷與擁有的都寫下,無論記憶多麼無聊、思想多麼貧瘠,無論那有沒有被前人寫過或唱過。寫下之後就是故事的開始,專屬於你的故事,而非別人的複製品。

隨著年紀增長,感覺到衰老的影響力漸漸擴大,生活的事情變多,思考的阻礙變多,身體跟不上腦袋以至於創作的速度愈來愈慢,但我還是持續寫著。如果透明雜誌會再出一張專輯,如果我還會再出一本散文集,我還是會很沒有創意的借用他們的歌詞,這是身為樂迷的浪漫,更是感謝。聽了透明雜誌的音樂十多年,謝謝你們帶給我許多思想與情緒的爆炸,還有提筆創作的動力。無論世界怎麼改變,在你們的庇蔭下,我相信我的心靈會永遠年輕。就算這支名為相信的燭火有時候會被討厭的時代之風吹到快熄滅,我還是會這麼相信著。這一點點光亮,已經足以照亮我日漸匱乏的心靈,讓我在文字創作的路上堅持下去。

曾看到透明雜誌主唱洪申豪說「永遠年輕」是他對自己下的詛咒,終究還是背叛了這句話。我還沒有想得那麼深遠,「永遠年輕」對此刻的我而言,仍然具有積極的意義。如果世界注定衰老,「永遠年輕」就是對自己的一則祝福與期待。

就算寫作的時間愈來愈少,愈來愈不相信自己還能寫,還是要寫到世界的盡頭。

2022年9月14日 星期三

漂流出口-O Fafahiyan No Riyar 海女(2020)

愈深的水愈神秘,愈深的水愈難以通透、潛入其中,而唯有夠深的水才能容納夠深夠悠長的情感。來自台東比西里岸的漂流出口第二張專輯《海女》,是一張水很深的作品。將天地之間豐滿的大自然之力打包裝進音樂之海,搖晃、敲打、研磨、施予魔法,潑灑出一片繽紛的瀰漫煙霧。一聲聲野性的吶喊和溫柔的語調從中穿越而來,宛如外頭包覆一層水氣的軟嘴唇,向你輕聲訴說部落的故事。

〈Tafokay A Kitakit沙漠星球〉由迷幻的前奏鋪陳出一段空曠的景色,而後進入抓耳動感的副歌律動。歌詞談的是被資本入侵而逐漸失落的家園,漸漸變得如沙漠一般蒼涼;〈比西里岸的畫〉的滑順旋律,是漂流出口對部落的似水柔情。在遺忘之前,用音樂記下日漸模糊的回憶、一杯酒或是一段情;同名單曲〈O Fafahiyan No Riyar海女〉以布妲菈.碧海迷離的嗓音開場,搭配宛若波浪躍起的器樂,讓聽者一頭栽進大海,末段起飛的吉他獨奏是整張專輯最激昂的所在。〈秘密〉和張震嶽以及藍又時的流行金曲撞名。然而,漂流出口這個秘密非關於愛情,而是痘痘還有混亂的自己,被抽象與真實夾擊的歌詞讀來令人發噱,這是漂流出口的幽默。〈Waco狗〉也具備這樣的趣味,乍聽之下是在罵別人是狗,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才是該被淹沒在髒水裡的狗。

城市生活充滿無謂的對抗,人與人之間缺乏動機的理解,僅存無稽之談與深如水的利益索求。人之間的距離就已經漸行漸遠了,更何況要了解自然。漂流出口面向土地的深厚情感,是囚禁在水泥裡太久而快要變成水泥的腦袋無法體會,卻深感敬畏的。蘇打綠曾唱過:「土地的脈搏戴上手銬大鎖,日開始不落,卻忘了所有新的都來自舊。」漂流出口今日唱著「不斷的在毀滅 ,只求再活一天 。」城市的舊事物被打掉,象徵進步新事物複製貼上。我們用什麼交換來這些新事物?也許很快就被遺忘了。

生活環境的巨大差異,導致與土地具有強烈連結的心境注定是我無法抵達的岸。雖然無法抵達,但是可以見證它在音樂裡飄揚。當樂音傳來,某個神奇的瞬間,你會感到你和背後的高山、眼前海洋如此靠近。就暫時放下現實的衝突,赤裸無欲地面對世界。


 

  

 

2022年8月23日 星期二

蘭嶼記事二

透早起床,望了外頭一眼,天空依然延續前兩天的灰色神情,彷彿剛看完一場令人發愁的愛情電影,下一秒眼淚就會滴落在海面上。這三天的天氣都不是太晴朗,厚重雲層像極了我兩個月沒剪的瀏海,阻礙捕捉美景的目光。我還沒有見到傳說中灑滿閃閃亮片的海,迎風向前仍是唯一的辦法。

在朗島部落度過三個舒適的晚上,聽老闆分享了小島的快活與哀傷,今天我要移動到島嶼東方的野銀部落住宿。這裡租機車一晚要500元,和住宿一晚的價錢不相上下,所以我只租了三天,等等準備去碼頭附近還車,再走路到五公里遠的蘭恩文教基金會租腳踏車,繼續未完的旅途。

和老闆約定好過幾天再來找他聊天後,我便驅車前往碼頭,沿路不時見到一塊塊白色的巨石聳地在草地上,每個石頭上都用紅字寫著景點的中文名稱以及羅馬拼音,後來查了才知道這是當地的地景正名行動。過去政府以外貌為命名原則,將當地許多長得像XX的岩石冠上XX的名稱,XX可以是坦克或處女。近年,蘭嶼的年輕人決定把命名權拿回來,賦予地景屬於達悟的名字。我曾在書上看過,60年代蔣宋美齡率領婦聯會到蘭嶼考察時,看到當地人住在地下而深感同情,便計畫在蘭嶼拆除傳統住宅,大興土木建造國民住宅。沒想到這些國宅是用海砂屋營建且設計不良,住了幾年後開始出問題,達悟族進而向政府求償。國民政府的暴力在小島上留下許多痕跡,就在觸手可見的地景裡。

我沿著環島公路往南找,快到蘭恩文教基金會時,我到路旁的木造涼亭小憩。這些涼亭在達悟語中叫做Tagakal,豎立在蘭嶼的海邊,是達悟族交誼與休憩的場所,許多遊客及當地人都喜歡在上面放鬆及閒聊。涼亭上面坐了兩個皮膚黝黑的男子,一位穿著白色背心及寬鬆的海灘褲,雄壯的臂膀在我前面揮舞。另一位裸露著上半身,灰白的頭髮隨風飄揚,露出肥厚的上半身對我微笑,視覺年齡稍大一些。他們面對面坐著,中間放著一盤看起來像是花枝的不明物體還有兩瓶啤酒和保力達。我脫了鞋踏上涼亭之後,年紀稍長的哥便對我招手,喊著「弟弟!一起來吃啊」。我坐下來,徒手抓了一塊盤子上透亮的不明食物扔進嘴巴,軟嫩軟嫩卻挺有嚼勁。嘴裡瞬間灌滿海水的鹹味,柔軟的肉質如波浪起伏,完美演繹海鮮這個詞的深意,讓我不禁懷疑過去吃的海鮮是不是都是偽裝來的。他們看我吃得津津有味,露出一種媽媽欣賞小嬰兒進食的溫柔神情,穿著背心的哥說這是一種附著在石頭上的貝類,是他剛潛水下去採上來的。

我詢問他們若要到野銀部落的話走哪邊比較快,他們跟我說不用走環島公路,騎中間的山路穿過去比較快,向他們道謝之後。我到基金會牽了腳踏車,找到山路的入口。望著宛如通往天堂階梯的山路,心裡捲起了一股涼意,這條路看起來比較像通往地獄的高速公路。

這條山路對腳踏車來說極為陡峭,況且地板碎石滿布,路線蜿蜒,穩定前進的難度頗高。陳舊的變速功能在這裡無路用,我踩了五分鐘已經兩腿發酸,決定下來牽車用走的。我把背包拿下來掛在握把上,推著腳踏車緩慢前進,路過的機車騎士飛快掠過,不時聽到有人喊著加油!加油!快到了!快到了!人們的善意起來作用,我一鼓作氣,加速狂奔,朝著頂點邁進。

到了頂點後,我迫不及待地踏上腳踏車往下坡滑去,壓根忘了要到蘭嶼的制高點氣象站望遠看海景,手機裡當然也沒有留下任何一張照片供需回憶。

一抵達今晚下榻的背包客旅館,我的衣服濕成一片黏住身體,像是不久前在嘴裡被唾液包圍的貝類。
 
室友一臉狐疑地問我:「外面下雨喔?」
「沒有,外面天氣很好。」

我望了外面的天空一眼,雲層散去,小島褪去了灰色的氣氛,純淨的藍色盡收眼底,陽光撲向海面,解放了悶了好幾天的銀色波浪。
 
越過了重重的山路,終於擁有一整片藍天,還有閃閃發光的海面。

 
P.S 蘭嶼記事一在這, 謹以此文紀念2015年夏天的旅行。



2022年8月11日 星期四

Jedi Mind Tricks - The Bridge and the Abyss(2018)

The Bridge and the Abyss是費城嘻哈名團Jedi Mind Tricks的第九張專輯,也是製作人Stoupe回歸後的第二張專輯。封面一樣交由藝術家Andrew Haines執筆(上一張專輯The Thief and the Fallen專輯也是他)。作為一個Jedi Mind Tricks(JMT)的粉絲,這張專輯相當令人滿意。精湛的取樣、多樣化的歌詞題材,溫婉的旋律多過於激昂與喧嘩,降低了黑暗的成分。找來許多老面孔合作,包括C-Lance、Sean Price、Czarface、Eamon和Yes Alexander等等。

Vinnie Paz信手拈來宗教、政治、陰謀論的豐富思想早已不是新聞,在歷史的暗面翻來覆去,從外太空唱到你心中加上Stoupe依然充滿巧思的取樣,讓這專輯驚喜不斷。San La Muerte的Hardcore Rap開場之後,下一首Rashindun Caliphate的異域風情前奏一下,我就被吸入Jedi Mind Tricks深深的Vibe裡面,這首歌Vinnie Paz引用了伊斯蘭教的正統哈里發作為標題,Stoupe取樣了日本70年代迷幻搖滾樂隊Samurai的歌曲Legacy of the Prophet的弦樂取樣是Stoupe的拿手好戲,已故饒舌歌手Seam Price用他幽默的歌詞殺了這個Beat!God Forsaken用急速的Flow唱著貧民窟的戰爭,讓人想起上一張專輯的And God Said To CainMaking A Killing的動物權題材似乎是第一次出現在JMT的宇宙中,批判工廠化的畜牧業以及動物實驗,令人耳目一新。副歌的最後一句Your face could make the "joker" wake up. 恰好電影Joker的主角Joaquin Phoenix就是一位動物權倡議者,他甚至在2020年奧斯卡頒獎典禮上向觀眾呼籲重視動物權利。

別忘了Vinnie Paz吟唱純粹的情感也很迷人,如果用Hardcore Hip-hop來定義他們絕對是小看了他們Marciano's Reign是Vinnie Paz寫給兒子的一封信,兒子的名字來自傳奇拳擊手Rocky Marciano,Vinnie Paz是一位資深拳擊迷也是評論者。他將Pain比喻作Rain,告訴兒子痛苦之於人就像是在雨之於植物一樣,通過洗禮後,我們成長茁壯。Pain isn’t bad it could make you feel free,It isn’t life threating it make me feel me,俗話說最怕Rapper唱情歌,深情的Jedi Mind Tricks一樣醉人。

2013年離隊的Jus Allah應該不太可能回歸了,期待他們再交出一張Violent By Desigh實在太不切實際但這不代表他們不會發行出色的作品,聽完The Bridge and the Abyss我還是亂感動一把的,這群老屁股果然不會令人失望。

嘻哈的版圖還在大舉擴張,征服流行樂壇,但Jedi Mind Tricks還是堅守在他們的王國裡挖掘寶藏。還在爭論嘻哈的定義?誰比誰更Real?哪首歌最能代表嘻哈精神?推薦你來JMT的國度晃晃,聽完你會覺得這些問題都只是地上的狗屎而已。


2022年7月21日 星期四

Wormrot - Hiss(2022)

當灌籃大賽已經被認為山窮水盡之時,Zach Lavine用美如畫的飛行告訴球迷灌籃的世界還很廣袤。當我愈來愈難在Grindcore音樂裡獲得驚喜時,Wormrot丟下了一顆震撼彈,炸出了一片詭奇的窗。就像是Nasum、Gridlink 、Naked City,還有當今的Napalm Death和Full Of Hell等等輾核樂隊所做的事一樣,持續探索極端金屬鮮為人知的一面,翻開神秘的新篇章。

新加坡Grindcore三人組Wormrot的第四張專輯Hiss,一樣由合作多年的老字號金屬廠牌Earache Records發行,在此之前他們早已是輾核世界中的佼佼者。今日,他們持續挑戰Grindcore的極限,潛入無人知曉的邊界取回神秘物質,提煉、濃縮、打磨與拋光,散射極端金屬的刺眼光線。

當我第一次完整聽完專輯後,一股神妙的感受包圍著我,被連續瘋狂的新玩意炸過而狂起雞皮疙瘩。Hiss衝破了輾核音樂牢固的天花板,一頭撞進新世界。我甚至開始思考究竟適不適合稱Hiss是一張Grindcore專輯,裏頭的許多橋段都是非常新奇的,廣納多樣金屬與龐克的聲音,從來沒想過Grindcore可以玩成這副德性。當然Grindcore還是主旋律,其他你聽得見Thrash Metal、Black Metal、Death Metal、Hardcore Punk的聲響,還加入了小提琴家Myra Choo哀豔的琴聲。主唱Arif招牌的嗓音出現許多變化,為音樂輸出更多元的情緒。Behind Closed Door 開場的Riff非常鞭金,經歷中段的爆幹提速又回到鞭金的氣場;Voiceless Choir是我最喜歡的歌曲,Arif的嗓音轉換非常精采,由淒厲的尖叫轉移至低吼,最後出現80年代風格的鞭擊金屬大合唱;Grieve鬼魅的小提琴演奏為專題拉開另個序幕。Weeping Willow的歌詞是關於Arif 多年未見的父親,他以他父親的角度寫下悲痛的詞句,末段鬼魅的小提琴演奏頭皮發麻;最後一首歌Glass Shards由邪惡的黑金屬展開,待曲速慢下來後,衝上來的是痛徹心扉的吶喊。後面接著大器的小提琴演奏,優美的旋律將情緒推至最高點。

Hiss是一張罕見的傑作,為很容易重複到令人厭煩的輾核音樂注入新意,你很難想像極端音樂能夠做的那麼順耳而動聽,帶來截然不同的深沉感受。遺憾的是,這是Arif在Wormrot的最後一舞,Hiss發行前夕,他宣布離開這個待了15年的樂隊,但其他團員仍會繼續下去。樂隊目前在徵選新的主唱,就讓我們靜待Wormrot還能將Grindcore帶往何方。


2022年7月9日 星期六

Knocked loose - A Tear in the Fabric of Life(2021)

聽聞Knocked Loose在硬核圈的響亮名號許久,卻從未被搔到癢處,可能是這類型的Hardcore離我喜歡的重型音樂有一段距離。直到2021年底無預警發行的EP A Tear in the Fabric of Life,讓我在辦公室裡拼命忍住瘋狂甩頭的慾望,我才真正體會到他們的魅力。

概念性的專輯不是什麼新鮮的東西,不過很少硬核樂隊做過。當然我不會因為這是一張概念性專輯就把他吹上天,在聽A Tear in the Fabric of Life之前根本不知道在唱什麼,還是被他們的音樂給打動,也打破了我對於Hardcore音樂的想像。A Tear in the Fabric of Life用六首激烈的歌曲搭配Magnus Jonsson導演的動畫短片,講述一則絕望的故事。主角和伴侶發生一場車禍意外,伴侶不幸身亡,留下悲痛欲絕的主角。他陷入痛苦的深淵裡無法自拔,被深沉的情緒團團包圍,直到最後想出了某種解決方式了結抑鬱,迎面而來的卻是無底深淵。

這應該是 Knocked Loose聽起來最重、最具有金屬樂影響的一張專輯,用滿布炸藥的Hardcore炸毀理性的防線,徹底激發出硬核音樂裡的抒情潛能。斷不了的思念、撕心裂肺的痛楚、冰冷的憂鬱融入血液流遍全身,分不清楚眼前的是幻覺的刺激或令人無法直視的恐懼。God Knows找來了Screamo樂隊Portrayal of Guilt的主唱Matt King合作,灌注黑金屬的嗓音,劇烈的聲音落差將聽者拖入瘋狂的邊緣。Return to Passion在短短的一分多鐘內極限操作,兇猛的低音穿插刺耳的吉他聲,造出劇烈的扭曲不適。接著迎來個人最喜歡的曲目Permanent,結合了前面的所有精華,不和諧的樂器聲向前突刺,瀕臨崩潰的人聲猛烈衝擊。自此之後,希望徹底粉碎,地獄即世界。 

A Tear in the Fabric of Life宛如是一張用Hardcore撰寫的短篇,一場深沉的心靈探索,直視悲劇核心,描繪正在蔓延的痛楚,沒有人逃得了出悲劇的手掌心

 

 

2022年6月24日 星期五

風來了

今天的天空看起來有些不一樣,梅雨季的尾聲,天空總算擺脫了混濁,恢復成天藍的光澤,如同IU的眼眸一般清澈閃亮。眼眸裡沒有照映出我近日對於IU的崇拜,只有映出我厚重的髮絲。用「絲」來形容實在太過抬舉,那就是一根根又長又粗又乾的頭髮。自從看完日劇《喜劇開場》,受到主角菅田將暉的感召決定留長頭髮後,已經過了快要四個月。短髮超過30年的我,近日終於可以稍微體會到「秀髮蓬鬆,纏繞著我隨風擺動」的意境。希望四個月後,我就可以站在夏夜晚風底下,望著IU清澈的眼眸,扮演不帥的菅田將暉和她演對手戲(不帥的話還能叫菅田將暉嗎?)。

在這個有些不一樣的日子,我沒有想要做些不一樣的事,還是選擇了一樣的早餐店。午餐時間我時常來這家早餐店進食,因為炎熱的天氣驅趕了食慾,但不吃午餐的話下午就等著坐死在電腦前面。這裡擁有多元的選項,可以用不貴的價錢滿足飽足感以及營養均衡,無怪乎中午時間總是擠滿了學生。

我喜歡這裡的自助點餐機擁有的客製功能,分類非常詳細,例如蛋要半熟還是全熟、吐司烤焦一點還是軟一點、高麗菜絲多還少、調味要胡椒鹽還是番茄醬,還可以換成小黃瓜或生菜。用手指點一點就能滿足需求,深得我心。到了某個年紀後,實在不想一直向陌生人交代喜好。沒有具體的原因,可能是延續了我不想在工作場合給出太多情感的情境。一直交出過多的自己,到頭來都是失去而已。

上班面對冰冷的電腦,盯了整天還是沒有任何情意的交流。同屬機器的點餐機卻在互動的一分鐘內給了我溫暖,讓我對他產生好感,決定常常來找他報到。

差點忘了點餐機背後還是有人的意志,輸入這些繁複的選項供客人選擇,按照繁複的需求製作。必須Shout out一下廚師,將客製化的需求執行得非常徹底,有一次我點了一份鮪魚蛋餅加蛋液加高麗菜絲,結果上來了一份超巨大的蛋餅,裡面滿滿的蛋和菜絲,快要滿出盤子外面(這邊用「絲」就沒問題了,那個菜絲真的是爽脆可口)。

今天點了一份肉蛋吐司加美生菜加半熟蛋,吐司煎焦一點,還有一份蔥蛋。這裡的蔥蛋非炒蛋也,而是類似歐姆蛋的口感,菅得厚實爽口,自從發現這項低調的美味後,我每次都會點它。飲品的話總是選擇大杯冰咖啡牛奶,奇妙的是我平常喝咖啡沒在加糖。這杯加糖的咖啡牛奶卻深得我心,不知道裡面加了什麼特殊原料或是人的意志。我想到一個理由,用來中和上班帶來的苦味。

吃完了桌上的食物,滑開IG,看到透明雜誌的洪申豪和吉他手張盛文正在直播演出,正好趕上他們唱最後一首歌〈風來了〉。清澈的歌聲如風一般奔向青空,午休接近尾聲,我起身走回辦公室,邊聽著這首歌。陽光太過刺眼,我的眼睛漸漸濕潤。我停下腳步,靜止在人行道上,感受這美妙的一刻,感受我還沒有被工作奪走的情感。

今日沒有什麼不一樣,一樣的上班日,一樣的冗長會議,一樣來變動的上司意見,一樣的早餐店。

在不一樣的天空下,看到了這場短短的演出,帶給我不一樣的心情。

或許在人生的尺度上,這幾分鐘不足為奇。像是一陣風,吹過身旁後就立刻消失。但是,我會記得這幾分鐘帶來的溫柔與舒適。不像是工作時的每分每秒幾乎都長得一模一樣,這陣突如其來的風,將在我心中留下難以抹滅的痕跡。

還要經歷多少個上班日,頭髮才能變成菅田的樣子呢?這樣的計算基準好像太過痛苦。頭髮還要被風吹過多少遍才會變成菅田呢?嗯,還可以更好。頭髮還要被風吹過多少遍才會變成菅田,與IU演對手戲呢?浪漫的太過完美。

風來了,提醒我不要幻想,該上班了。


2022年6月13日 星期一

C.H.E.W - Feeding Frenzy(2018)

經典Powerviolence樂隊Iron Lung主理的廠牌Iron Lung Records,發行許多與他們同樣快速又激烈的Punk。C.H.E.W的首張專輯Feeding Frenzy首刷發了500張,當時Iron Lung Records正處於休息的階段,廠牌主理人Iron lung的Jensen Ward還擔心這張極具創意的專輯不會被聽眾注意到,沒想到剛發行就迅速售罄。

Feeding Frenzy是一張非常有趣的作品。封面上的蜥蜴人讓人聯想起蜥蜴人統治世界、祖克柏是蜥蜴人的陰謀論。整張專輯張狂充滿衝勁,主唱碎念與喊叫的流動首先竄進耳朵,再來是豐富的器樂軌跡變化,像是隨著浪潮變化的海岸線,難以預測接下來的樣貌。鮮明的D-Beat、旋風暴躁的吉他、兇猛的Hardcore聲響交錯穿梭,轟進腦袋,又不會掉入過度單調的窠臼裡。專輯中的歌曲大多數是緊湊快速,帶有歪斜的美感,直到最後一首歌Belly Up,樂隊放慢速度,做出了一首美妙的噪音搖滾。

我在Escape From USA買下這張唱片,這是由一位居住在台北的美國人主理的廠牌,裡面有超級豐富的龐克與金屬唱片,還有許多Iron Lung Records的發行,都是在台灣很難買到的唱片,看來以後買唱片的錢錢多了一個地方可以去了。

2022年5月25日 星期三

酒與神

大雨嘩啦啦地下,雷聲轟隆作響。我躲在公園的涼亭裡,望著夜裡的朦朧景色,把音樂調到最大聲。耳機裡傳來一陣厚重的電子節拍,一瞬間,外面的世界歸於寂靜。

我窩在椅子上,脫去高跟鞋,打開啤酒拉環喝了一大口,沁涼鑽入喉嚨,比天氣還暴躁的心稍微平靜了下來。失業後,我每天都跑來公園喝酒,今天是第七天了。最近是梅雨季節,幾乎每天晚上都下雨,所以公園裡完全沒有人,只有幾隻躲在暗處的流浪狗。我帶了一手啤酒和一袋零食來到這裡,想喝就喝,想吃就吃,想叫就叫,想尿尿就在草地解放,醒了就走路回家睡到自然醒。

為什麼不在家喝就好呢?廢話,家裡像個小鳥窩一樣,喝起來多沒意思。喝酒就是要在戶外喝,才能愈喝愈多,愈喝愈大,把整個世界都喝成自己的。這是爸爸說的話,他在我的記憶中手裡總是拿著酒瓶,彷彿酒瓶是他天生的四肢一樣。他總是喜歡在滿臉通紅的時候和我說教,喝酒多好多好,你一定要學會喝酒,不會喝酒的男人就跟殘廢一樣,不會喝酒的女人嘛,雖然不至於殘廢,但幾乎都很無聊。出社會後,我開始覺得這些話很有道理,我讓酒成為生活裡不可或缺的事物,不過我告誡自己,不要像爸爸一樣喝到把人生都搞砸了。

我不知道爸爸現在在哪裡,我已經超過十年沒見過他了。不管是在哪裡,手上一定會有酒,這是肯定的。

來聊聊我為什麼失業?因為老闆娘懷疑我勾引老闆,老闆只好資遣我證明自己的清白,保護他純潔美滿的家庭。以上是我的猜測,但八九不離十。離職那天,老闆當著老闆娘的面罵我能力不足、個性散漫、工作效率低落、是造成團隊氣氛低迷的始作俑者哈。哈哈,當我白癡啊,好歹我也在職場打滾了十來年,見過多少位老闆,好的、壞的、滿嘴大道理、虛假做作、自我膨脹的...。老闆對你說的話大多都是用來修飾自己的不講理以及妝點自我的幹話而已。笑死,我只不過稍微打扮一點,就說我勾引,有沒有搞錯啊。這位太太,你知不知道每次開會時,你家那頭老豬哥的目光總是往我的胸部猛盯猛瞧,不知道用眼睛把我的釦子扒開幾萬遍了。他甚至還為了一點瑣事把我找進辦公室裏坐下,然後緊靠在我旁邊,另一手搭著我的肩膀,不時輕輕揉捏,炙熱的視線若有似無地鑽進我的襯衫裡。真是可笑,男人啊男人啊,不要太傻,你的眼神在盯哪裡女人都知道的,不要遮遮掩掩搞些小手段。想看就大方點看,我都這樣穿了還怕你看啊,儘管看啊。我去健身房還不是猛看男人威武的肌肉,用眼睛和想像力摸了他們雄壯的軀體好幾萬遍,甚至還把他們勾到家裡。孩子,這才叫做勾引,好嗎?

自從我到職後,老闆娘不斷提醒我上班不要穿這樣,碎念了好幾萬遍。這位太太,誰說做辦公室上班不能穿得性感,一定要像你一樣全身醜不啦嘰的名牌套裝,標籤還忘了剪露在外面。離職那天我放了兩件性感內衣放在老闆娘的辦公桌上,一件300第二件五折,在我家巷口的情趣用品店買的。親愛的女人啊,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吧。

失業的那天,我去了廟宇一趟,請求神的幫助。詢問廟裡的人員該怎麼拜,他拿給我一包香,一邊撫摸我的手一邊講解流程,眼睛賣力地盯著我的胸前瞧。我接過香,往他的鼻孔戳下去,血從他的鼻孔裡汩汩冒出,他立刻摀住臉「啊!」 了一聲。大罵我肖查某。我狂奔到廟宇大廳,向著最大尊的神雙手合十跪地祈求,給了神明五百塊香油錢。神只要有收到錢和誠意就夠了吧,形式什麼的不重要,就跟人一樣。啊,剛剛應該要把香點燃再戳下去的,我後悔了。

為什麼會想去廟裡,大概是我突然想起了媽媽,我已經好久沒有回家了。如果說爸爸是酒的代言人,媽媽就是神的經紀人了。每個禮拜都去廟裡求神問卜,無論是大事小事都要向神報備,從買房貸款到從夫妻失和,從高血壓高膽固醇到感冒腸胃炎。爸爸離開家裡後,情況變本加遽,就連在家裡媽媽也經常向客廳裡的那尊小佛像說話。原本我以為他是在自言自語,沒想到他是在和神說話。而且他會一人分飾兩角,假扮神的回應,那回應的最後通常是以「玉姊,您就好好地過生活吧」作收。

有一次爸爸酒醉後糊裡糊塗的和我講完話後,媽媽把我拉走。對我說,櫻,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有神,無論遇到什麼困難,神會幫助你度過難關。但是神討厭喝酒的人,所以你要記得以後不要喝酒。我問媽媽: 

「媽,你怎麼那麼肯定世界上有神。」

「 神曾經幫助過我。」

「那怎麼不順便幫幫爸爸,神好自私。」

「神有他的考量。」

「那神以前有幫助爸爸嗎?在爸爸還沒喝酒之前?」 

「沒有,從我認識爸爸以來,他就一直在喝酒,沒有停過。所以神早就離開他了。」

神在哪裡?我灌完了一手啤酒,去了廟之後已經過了一個禮拜,神還沒有出現。是因為我狂喝酒的緣故嗎?不對啊,不喝酒的時候我也沒有感覺神有出現。神不只沒有幫助我,還把我推到到更悲慘的深淵。去完廟以後,晚上我跑到男友住處想和他哭訴。大多時間我是個嗆辣的小紅椒,但有時候還是想當隻撒嬌的小貓貓。沒想到,這位剛交往一個月的男朋友聽到我失業,不只沒有安慰我,還對我說你怎麼可以那麼廢那麼沒用!我不跟沒有工作的女人在一起!我的女人至少要有一份工作!賺多賺少是其次!滾吧!

我聽她的話滾出去,滾出去之前,我給了他兩巴掌。左右各一,還往他下體踹了一把。幹你爸的,祝福你走出去蛋蛋被狗啃掉。

夜晚的風暴力地吹來,夾雜著突然的大雨。我覺得好冷,這風不只刺骨,我感覺到心和內臟都快被刺穿了。雨愈下愈大,用力敲打著涼亭的屋頂,蓋過了耳機裡的吉他噪音。一道道閃電從黑暗裡竄出,彷彿那些男人們劇烈的目光。

神沒有來幫我,酒也幫不了我,我該怎麼辦呢。

神在哪裡?神在哪裡?神!你到底在哪裡?

我發出高亢的吼叫,聲音吐出後旋即被黑夜吸得一乾二淨,憤怒依然停滯在體內。

此時,我看到一個撐著雨傘的高挑人影從遠處走過來。白色的襯衫在暗夜中顯得異常耀眼,堅實的腳步聲穿透雨聲,喚醒了我。

我穿上高跟鞋,沒有撐傘直接走進大雨中。襯衫緊貼我的肉體,雨水從我的臉頰一路滑落到大腿,肌膚在大自然的滋潤下顯得更為耀眼。我感覺到他的目光穿透了我的衣物,在我的胸前熊熊燃燒。我雙手繞住他的頸肩,熱烈地吻上去。

親愛的老闆,應該是前老闆啦,我剛剛打了通電話約他到公園,他二話不說答應了。他打著小傘,輕快地踩踏過水窪前來與我會合,像是古時候的情人幽會場景。

當不了老闆,當情人總可以吧。親愛的,忘記你家那隻老太婆,快來我的懷裡吧。

神終於顯靈了。


2022年5月19日 星期四

Jarhead Fertilizer - Product of My Environment(2021)

Jarhead Fertilizer是成軍已10年的Grindcore樂隊,大膽推測團名來自Sludge Metal名團Dystopia的同名歌曲,連樂隊的Logo都具備濃厚的Dystopia風格,不過音樂卻不是Sludge Metal。三位成員參與過極端金屬樂隊Full Of Hell,包含Sam DiGristine和David Bland兩位現任團員。去年他們發行首張專輯Product of My Environment又深又醇的死亡金屬由重型音樂廠牌Closed Casket Activities發行。

相較於Full OF hell愈發尖銳、愈走愈前面(這是稱讚)的噪音探索,Jarhead Fertilizer回到極端金屬的惡之根源敲打絕望的重音,走入深沉的末世場景挖掘發膿腐爛的人心。有別於前幾張EP的高速龐克走向,Product of My Environment擁有老式東岸死亡金屬的基調,強大的律動感融合巧妙的速度控制,在20分鐘的精簡篇章內彰顯毀壞世界的魅力。加上鼓手兼主唱David Bland令人心臟發麻的低吼接續轟炸,宛如從整座山動盪後傳來的轟隆低鳴。最喜歡的曲目是An End to Your Sacred World,慢速沉重的開場,速度和聲響的密度逐步高漲,忽然插上的狂野吉他彷彿Full Of hell瞬間附身。

Jarhead Fertilizer最近正在和Primitive man、Body Void和Mortiferum巡迴,各個都是把玩沉重音樂的箇中好手,無法想像現場的低音砲火會是多麼猛烈。Mortiferum是另一支風格走向完全不同的死亡金屬樂隊,改天再來寫。


2022年5月5日 星期四

Bootlicker - Bootlicker(2021)

Bootlicker是來自溫哥華的Hardcore Punk樂隊,累積多張暴躁的EP後終於在2021年釋出首張同名專輯,由吉他手Joshy Atomic創立的廠牌Neon Taste Records發行,他的另一個龐克團Chain Whip也別有風情。主唱Lewis則有另一個團Mass Grave,玩的是更重更暴力的Grindcore。英國的龐克廠牌Static Shock Records也幫他們發行了這張專輯,旗下超多帥氣的樂隊,趕緊去挖,

喜歡英倫龐克更多一些的我一聽到Bootlicker就無法自拔,他們從UK 82、Oi!等80年代龐克音樂中汲取精華,創造出特別的聲響,原始、抓耳的旋律橫衝直撞,明快的歌詞四處彈射,混合D.C.派 Hardcore直率的作風迸出趣味,D-BEAT在適當的時機跳出來,輕輕鬆鬆造出大浪。Bootlicker把激昂的噪音化為人形,高舉雙手喊破喉嚨,心中的狂怒無所遁形。這就是龐克歷久不衰的魅力所在,看似簡單的外殼,撥開一看竟包含著肥美的能量。在意圖使人虛無下去的情境裡,督促我要留住奮力一搏的一口氣。

 

2022年4月25日 星期一

Spit! - Spit!(2022)

終於等到台灣第一支Powerviolence樂隊!四年前就聽聞有這麼一支樂隊存在,如今他們終於發行第一張作品。台灣好久沒有出現如此狂放、凶狠的Hardcore punk/Grindcore!發行沒幾天我已經Repeat好幾遍,等不及要見識他們的LIVE演出了。

Spit!團員來自人類暴行、透明雜誌、無秩序、自私的渾蛋,加上年輕的女主唱Tina,將Powerviolence/Hardcore punk的激爽要素痛快融合。首張同名專輯由日本新興廠牌Capture Device發行CD,台北龐克組職吸膠少年發行卡帶,專輯封面由Tina繪製。曾經在愁城舉辦的活動中巧遇過他,他在我面前拿了一張廢紙,沒多久就畫了一張恐懼的人形出來,那張圖還保留在家裡(應該吧嗚嗚,我來找找...)

Spit!在不到20分鐘的時間內火力全開,拒絕給你喘息的時間。粗野的龐克聲響和Sludge Metal的沉重感切換自如,展開一場高能量的雙面對決。Sorry Mama是擁有動感Groove的輾核,中間的段落銜接俐落爽快。Spit是我最喜歡的歌曲,在瘋狂的開場後以為歌曲要畫下句點,沒想到反而被拖進又深又廣的泥濘中。套一句Sleaze湯湯水水的歌詞──快又狠準,慢有靈魂。Free是整張專輯最短的歌,只有25秒,催狂的人聲和抓耳的Riff瞬間在極短的篇幅裡引燃、爆炸、冒出濃煙,這就是Powerviolence的魅力所在我也很喜歡I hate Banana可以感受到Tina多痛恨香蕉!

新的龐克樂隊陸續冒出,河童鄉、地藏喇牙、AHAMA Y、Kid Town、L-Schema...,加上甫成立的龐克廠牌雙峰唱片,小誌單位動感沙龍等等,未來幾年的台灣龐克場景肯定會非常有趣。

 

 

2022年4月14日 星期四

Yautja - The Lurch(2021)

多年前看到Yautja的Audiotree Live,就對這支特異的三人重型樂隊留下深刻的印象,扭曲的音樂裡包藏著Sludge、Death Metal、Hardcore、Grindcore、噪音搖滾的痕跡,卻很難輕易將他們輕易劃進其中一種類型裡。Yautja擁有多種迥異的魅力,像是緩緩地進行通往暗處的鑿掘,亦有短促、雄壯的樂句從石礫堆中噴飛,強風過你的聽覺。

The Lurch是Yautja睽違六年發行的專輯,由老字號重型廠牌Relapse Records發行,在Steve Albini(Big Black、Shellec)開設的錄音室錄音。9首歌曲的火候各有不同,形貌深邃,散發出無拘無束的創造力。首曲A Killing Joke是無情的鼓和貝斯火熱交疊,隨著吉他的竄出,尖銳的不安感淹沒了其他情緒,被捲入混濁的低音漩渦。接續的The Spectacle則是挾帶猛烈鼓擊的Sludge Metal,凶狠無情,我想起Relapse Records旗下的另一支重型樂隊Primitive man。你可以在這首歌裡面感受到鼓手Tyler Coburn精湛的演出,他參與的另一支金屬樂隊Thou同樣令人激軮;隨著專輯的進行,Yautja反而愈來愈神秘。當你以為掌握到曲子的軌跡時,總有猜不透的段落突圍而出。

縱使The Lurch符合我心目中傑出的金屬樂所具備的要素-夠重、更抓耳、耳目一新的橋段,但還是很難用言語說明對於Yautja的喜愛。當我努力想要說明他們厲害在那裡,或是尋找音樂裡蘊含的一絲意義,總是在記住一段旋律之前就被風格強烈的深沉樂音轟走。


2022年4月3日 星期日

為你蔥狂

K蹲在地板上,準備切蔥花。

他把一疊廣告紙墊在地上,把蔥扔過去,手機開啟料理頻道。

縱使K已經切了兩個多月,動作還是很生疏,熟能生巧似乎不適用於切蔥花這件事情上。

他一邊觀看影片一邊模仿廚師的動作。首先,握住右手的刀,向下壓,做出蔥段。再來,左手拿起蔥段,對齊蔥面,右手拿刀輕輕剁著蔥面,廚師說這樣做蔥香會更容易跑出來。

K看著些微綻放的蔥面,冒出新鮮的香氣。

下一步,捏緊蔥的前緣,握住右手的刀,向下壓,一撮蔥花跑了出來重新對齊蔥段,左手向左移動一公分,右手再次向下壓。

「啊!」

 刀鋒擊中拇指,血從K的指頭冒出,一點,一滴,一點一滴,滑落地板。

 K把刀甩向前方,用力捏住傷口奔向浴室,打開水龍頭沖洗。 

自從這把刀子到貨後,K每天練習切蔥花,持續了兩個多月。這些蔥他不會拿來吃,也不會丟掉,而是堆在角落裡,像是空盪房間裡的裝置藝術。

這把刀子是他跟著某個料理粉絲專頁的團購買下的。他看到C在貼文下的 +1 留言後馬上私訊粉絲專頁,留言「可以+1嗎?」,他害怕被其他人發現。

在此之前,他已經跟隨C的留言,買了陶瓷鍋、湯碗、鍋鏟、湯勺還有好幾個便當盒。

K知道時候到了,但他還需要一些勇氣。

 _____

C來公司剛滿半年,他的位置在K的左前方,同屬於倉管部門。C剛從大學剛畢業,這是他的第一份正職。在中年雄性氣息過剩的辦公室裡,青春無敵的C顯得特別亮眼。他有一頭及肩的直髮,瓜子臉搭配橢圓形的黑框眼鏡,和K平常欣賞的AV女優有些相似。

自從C來到這裡後,每天都有男人跑來他的位置假借公事和她說話,順路遞上一杯飲料,一塊蛋糕。有人甚至直接搬一張椅子坐在C旁邊,促膝長談。C不曾露出不耐的表情,只是微笑裡多了一分難為情。

K在這裡待了快十年,也見過幾個年輕的女孩來這裡上班,在飽受中年男子的騷擾後憤而離去,或是直接在辦公室與男人吵了起來。最嚴重的一次,有位女孩直接潑水在男人的臉上,那位男人現在成了經理。

C似乎適應良好,沒有離開的兆頭,讓K對C產生好奇。

K搜尋到C的Facebook帳號,發現他的貼文都鎖了起來。一周後,K按下了好友邀請,隔天C就同意了。

C幾乎沒有發文的習慣,臉書動態牆上幾乎都是被標記的貼文居多,上一則貼文是半年前的是,那是畢業的團體照,穿著畢業服的C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成為Facebook好友後,他們在公司裡依然沒有太多交集,就是見面點個頭的程度,連話都講不上。

K把C所有的大頭照與被標註的照片都下載下來,如果有團體照,他會把其他人都裁切掉,留下C的臉龐。晚上,他會看著照片,幻想穿著白色的襯衫與黑色絲襪的C,凹凸有致的肉體,在他殘破的肥肉上前後搖晃,或是趴在面前被他衝撞。

某天,K發現C在某則貼文下面留言 +1 ,點進去看,發現是一個陶瓷鍋的團購貼文。

K隨即私訊粉絲專頁:「可以+1嗎?」。

過兩天鍋子就寄來了,拆封以後K就把他放在角落,彷彿C就在這裡。 

之後的陶瓷鍋、湯碗、鍋鏟、湯勺、便當盒他都是這樣處理。隨著廚具愈來愈多,K感覺房間裡C的存在感愈發強烈,他甚至能感覺到C的氣味。

C總是自己帶便當到公司當午餐。他早上到公司後會先把便當冰到冰箱裡,再到座位上。K總是在C回到座位上半小時後打開冰箱,打開C的便當盒,觀察裡面的菜色。每天都是健康低脂的營養餐,主食是白飯與蒟蒻交替出現,配菜大多時候是青花菜、青豆和菠菜,有時候是他認不出來的菜種。肉類則是雞肉或是魚肉,上頭撒上胡椒與羅勒葉。

奇妙的是,無論菜色怎麼變化,便當上頭總是被滿滿的蔥花覆蓋。他得小心翼翼地趁四下無人之時,用筷子撥開蔥觀察菜色,再把蔥撥回原位。

K每天會從C的便當裡偷一點蔥花帶回家。當蔥花的量多到快要擠出便當盒的那天,他會視情況多拿一些。

K把每日偷回家的蔥花,放在跟著C團購而來的便當盒裡,貼上標籤紙,寫下日期以及今日對於C的評語,溫柔、性感、可愛、甜美、淫蕩...

每個禮拜裝滿一盒,他已經擁有十盒蔥花,用完所有團購來的便當盒。

今天早上,K按照平常的行程,打開C的便當盒,不一樣的是,今天他偷了便當盒裡所有的蔥花。

中午C打開便當時,眼神定格了幾秒。然後若無其事地從包包裡掏出一個裝滿蔥的夾鏈袋,把蔥全部倒進便當盒裡,像平常一樣享用。

在C轉身的那一剎那,髮絲飄落的縫隙裡,K窺見C的肩頸上有一個刺青,他認不出來那是什麼圖形

_____

沖洗完傷口後,K把從C那裏蒐集而來的的蔥全部倒在地板上,和他累積兩個月的蔥花混在一起。 

他低頭查看拇指的傷口,血已經止住了,留下一道鮮紅的傷痕。

下午C交給他一份文件時,不小心碰到K的手指,K的心跳頓時加速,立刻抬頭看了C一眼,而他只是笑了笑。K看著他走遠的背影,蜜桃般的屁股隨著走路的動態左右搖晃。K想像C叉開雙腿站在他面前,結實的屁股連接著細腰,光潔的背部宛若洗淨的蔥白,散發著清香

K深吸一口氣,拿起刀,模仿剁蔥面的方法輕剁著拇指,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K把血流不止的拇指插進蔥花叢裡,用力抓起一把蔥花,鮮嫩的蔥花頓時染成黑色。

蔥與血的氣味交織在一起,竄進他的鼻腔。

他看見C的軀體出現在眼前,身上只披著一件白色襯衫,露出神秘的微笑。

K心一橫,高舉手中的刀,直視前方,往拇指砍下去。

痛楚從手指炸開,像是被一根巨型的針插入身體,他的姆指裂成兩半。

K看見C解開襯衫的釦子,露出雪白的頸部與小巧的胸脯,慢慢朝他走過來。

刺痛蔓延全身,K再次舉起刀,砍向手指,他感覺到肉身正在崩塌。

C的襯衫滑落,裸露的軀體逐漸靠近。C的身上傳來混著蔥香的清甜氣息,K大口大口貪婪地吸著。

K拿起手機,拍下斷成三節的拇指傳給C。

C立刻已讀,對照片按下愛心的表情,畫面顯示正在輸入訊息......

對話框出現一段影片,那是一隻用力伸展的手掌,肌肉賁張,青筋暴露,像是童話故事裡巫婆的手指。手指上塗滿厚重的顏料,靠近手腕的地方刷上一層白色,手指底部變成青綠色,由淺漸漸變深,一路蔓延至指甲。指甲處被塗成全黑,像是冷凍過久,快要腐爛的蔥。

倏地,影片裡出現一把刀飛快落下,喀啦一聲,黑色的指尖斷裂,血滴噴向鏡頭。喀啦,刀子再次落下,手指斷成三截,鮮血汩汩流出。喀啦,血液淹沒整個手掌,斷裂的手指彷彿被丟棄的漂流瓶,愈飄愈遠...喀啦...喀啦...

鏡頭翻轉過來,影片裡出現一張被蔥花佔據的臉龐,只露出一雙眼睛與嘴唇,那是C。

他慢慢轉向背面,慢慢地撥開髮尾,K看見肩頸的刺青歪歪斜斜地出現在畫面中。

那是一根蔥的圖案,蔥的根部刻上K的名字

鏡頭轉了回來,C笑了一笑,舉起那把同樣款式的刀子,砍向美麗的臉龐。

影片結束。

K回過神來,眼前的C臉上插著刀,鮮血與蔥花從臉上滑落。他爬上K的身體,K感受到柔軟的肌膚,從胸脯、腹部、大腿到小腿,宛如暖流一般,包覆著他。C來回撫摸K的臉頰,把嘴唇湊到K的臉龐,吻了他一下。

蔥花伴隨鮮血,如煙火般綻放。從天而降,蓋住K的臉龐。

K伸出舌頭,在黑暗中舔舐著C的唇間、齒縫、舌頭,以及臉上的蔥花。

他們緊緊擁抱住彼此,宛如兩根被橡皮筋綑綁在一起的蔥。

K重新拿起刀,調整角度,模仿C的動作,往自己臉上砍了下去。

2022年3月17日 星期四

麥當勞

誠沿著路邊緩慢向前,不時用腳蹬地面保持平衡,終於在路口前看見兩格連續空著停車格。
 
十秒鐘前,誠其實有看到一個位置,不過他沒辦法像年輕人那樣左搬右移,在狹窄的車位中求生存。
 
誠寧願多花一些時間找停車位,也不願意用得來速,他喜歡與店員面對面點餐的感覺。這是他生活中僅存的,稱得上談話的時刻。

 
「小姐你好,我要一個1號餐,薯條飲料加大。一個11號餐,不用加大。」
「飲料可樂嗎?」
「好,好,可樂,另外一杯改玉米濃湯。」
「要加點雞塊嗎?
「好,好,麻煩你了小姐。
「一共是303元。
「來,來,這裡。誠慢慢地從錢包裡掏出三張鈔票,再從口袋掏出一把零錢,揀選出三個一元。
 
「阿伯,你的東西掉了。」排在後方的先生把一張紙條遞到誠面前。
噢,謝謝,謝謝你啊。
 
紙條上寫著:11/25,豪回家。
 
二個月前,豪離開了家到隔壁的城市念大學,今天是他第一次回來。
上禮拜,豪撥了通電話說他這禮拜會回來,誠馬上說那說我去買麥當勞。

自從豪離開家後,誠的記性不若以往。或許豪還在的時候就已經發生了,只是豪的體貼掩蓋了記憶的消逝。當他想起來要做某件事的時候,豪早就做完了。準備晚餐、洗碗、洗衣曬衣、掃地拖地、修理壞掉的門把...
 
誠最近時常忘記什麼事情做過,什麼事情沒做過。有一次他買了煎餃回來當晚餐,進門才發現垃圾桶旁放了他剛吃過的煎餃盒子。還有一次,他一整個禮拜都忘記倒垃圾,直到鄰居提醒他院子裡的那一包垃圾長滿了飛蚊。
 
得知豪要回來以後,他深怕該死的記憶力破壞美好的重逢。誠把豪要回來的日子記在一疊便條紙上,貼在冰箱、大門、書桌、電視遙控器以及廁所的鏡子上,還放了一張在錢包裡了。
 
誠在一旁等候餐點,看到身旁的廣告立牌寫著買兒童餐就送雙語讀本,誠心想,麥當勞什麼時候變那麼上進了。以前都是送Hello Kitty、史奴比、玩具總動員等卡通玩具,豪蒐集了好多,還展示在家裡的櫃子裡。誠偶爾會拿出來把玩一番,清潔外觀。幻想著下一秒,豪就會喊著爺爺,爺爺,還給我,然後把玩具們搶過來玩。
 
誠領取了餐點,把購物袋掛在機車前的掛鉤上後回家。住家離這裡只要十分鐘的車程,但是誠騎了二十分鐘了卻還沒有到家,他八成是拐進了錯誤的路口。望了望周遭的景色,是家裡附近的公園沒錯,卻想不起來家的方向。是這個路口左轉?還是上一個路口右轉。他又繞了公園一圈,把車停下來。走進公園想隨便找個路人問路,腦袋還是一片空白。

誠摸摸口袋,想打電話給豪,發現他把手機放在家裡。
 
誠回去車上拿了購物袋,坐在公園旁的椅子上發呆。正當他努力回想地址的時候,看見一位紅色捲髮、身穿黃色奇裝異服的人向他走來。

_________

今天是這個月豪第五次加班了,豪在一間家教式的補習班當輔導老師,一周三天,一次兩小時。老闆總是要求這些打工仔要多給學生加時上課。為了向家長宣示,看!這裡費用雖然高,但是教學時間也拉長不少。這樣家長就會感受到名符其實的一分錢一分貨,投更多的錢投進來。

加時上課結束後,老闆還叫他留下來幫忙批改作業。豪面有難色,還是硬著頭皮做了,他需要這份薪水來支撐他的生活。

工作結束後,他看了看時間,原先預計搭乘的客運已經發車了。

他撥了通電話給誠,想告訴他晚點回去,電話沒有人接,豪趕緊跳上機車前往客運站。

候補到了下一班客運,豪上車之後找到了位置,旁邊的中年男子手上拿著麥當勞紙袋,從裡面抽出一根一根薯條放進嘴裡,那香氣惹得豪的肚子咕嚕咕嚕叫。
 
豪望向窗外,窗戶倒映著斜後方乘客的身影,是一位戴著黑框眼鏡穿著制服的高中生,他的手上拿著一個麥當勞漢堡。豪轉頭一看,後方的所有乘客手裡都拿著麥當勞,有人拿著雞塊,有人用力啃食麥脆雞的骨頭,有人吸了一大口飲料、有人從紙盒中取出蘋果派...

豪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在作夢,麥當勞再怎麼受歡迎也不會整車的人都在吃吧...

豪再度望向窗外,隔壁車道的客運正在超車,豪和坐在窗戶旁的那位小姐對到了眼,他手上拿著加大的麥當勞飲料杯,向他微笑。
 
豪覺得奇怪,又不知道該怎麼辦,這麼多人同時吃麥當勞並沒有違反法律,也沒有違反世俗的規矩,只是有些反常而已。他又撥了一通電話給爺爺,一樣沒人接。
 
距離和爺爺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快一小時了,他雖然緊張,但是他知道爺爺會等他的。

國小三年級的時候,有一次他被老師留下來罰寫作業,遲了半小時下課。當他走到校門口,準備自己走回家的時候,發現爺爺坐在校門口的矮牆上,手上拿著他最喜歡的草莓奶昔,向他揮了揮手。
 
爺爺一定會等他的。 

升上國中以後,誠與豪總是輪流煮飯,鮮少外食,誠總是說外面的食物不健康,但是麥當勞是特例。他們偶爾會去買麥當勞回家吃,當作是平凡日子裡的小小解放。家裡的手頭的並不寬裕,豪還得要存念大學的學費及開銷。誠總是爭著要去買,因為他知道豪為了省錢,只會點最便宜的套餐。
 
誠特別喜歡麥當勞的麥脆雞以及玉米濃湯。豪曾經問誠是讓你回憶起小時候的食物嗎?他聽聞許多老人特別喜歡吃某種東西都是因為回憶作祟。誠說沒有,就是好吃而已。
 
國三每周會有一天留在學校晚自習,當他回家後想找點東西吃的時候,總會看見餐桌上頭貼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
 
豪,冰箱有草莓奶昔。 」 

豪會拿出奶昔,坐在餐桌前細細品味,彷彿世界上只剩下他和這杯奶昔,豪有責任守護它。
 
他想過要不要勸誠不要再吃麥當勞了,為了他年邁的身子著想。但看到誠滿足的笑容,豪又默默地把即將說出口的話吞了回去。
 
豪被到站廣播叫醒,下了階梯和司機說聲謝謝,司機正在吃勁辣雞腿堡,一邊吃一邊含糊地回應他。
 
下車後,豪趕緊向家的方向狂奔。到了家門口,看見客廳的燈亮著,他急忙抽出鑰匙打開家門。
 
一進到客廳,看見誠和一位紅色捲髮、臉色慘白的的男子正在看電視,桌上被麥當勞的產品佔據,炸雞、薯條、蘋果派、飲料,還有已經下架的搖搖薯條和巧克力聖代。
 
誠看到豪,急忙放下手上的食物起身迎接。
 
豪,你怎麼現在回來了,餓了吧,快,快,趕快來吃東西。」誠的嘴邊佈滿了炸雞的碎屑。
 
爺爺,對不起,我臨時要加班,剛剛有打電話給你可是你沒有接。
 
沒關係,沒關係,趕快來吃東西。」誠塞了一個麥香雞到豪的手裡。
 
爺爺,他是......? 」豪指著紅色捲髮的男子。
 
認不出來啊?他是麥當勞叔叔啊,剛剛我在公園迷路,坐在那發呆時,麥當勞叔叔走過來跟我說他知道我家在哪,就騎車把我帶回來了。
 
麥當勞叔叔咧嘴大笑,向豪揮了揮手,他白的發亮的牙齒像是閃爍的星光。
 
巧克力聖代不是下架了嗎?」豪指了指桌上的食物。

有麥當勞叔叔在,當然什麼都變得出來啊?

那有草莓奶昔嗎?
 
當然有!豪的背後傳來一陣低沉的嗓音。
 
豪轉頭一看,一塊紫色圓滾滾的生物朝他走過來,那是奶昔大哥。他遞給豪一個玻璃杯,裡面裝著冒著細微泡泡的粉紅色液體。
 
豪吸了一口,是草莓奶昔沒錯。
 
抱歉讓你久等了,奶昔下架太久,差點忘記要怎麼製作。」奶昔大哥臉上泛出紅暈。
 
 叮咚!叮咚!
 
這時間到底是誰會來啊,豪在心裡咕噥,吸了一大口草莓奶昔走向門口。
 
門口站著一位戴著黑色圓盤帽的男子,眼睛被黑色眼罩圍繞。身上穿著黑白條紋的衣服,背後的披風被風吹得噗噗作響。
Robble Robble
Robble Robble
 
Robble!Robble!漢堡神偷來偷你的漢堡了!」
 
漢堡神偷一把搶走豪手中的麥香雞。 

不要搶走我的奶昔!」豪使勁力氣用雙手握住奶昔,彷彿世界上只剩下他與這杯奶昔,豪有責任守護它。
 
為什麼 ?你就那麼喜歡奶昔嗎?」
 
豪的眼裡盈滿淚水,像是閃爍的星光。
 

2022年3月8日 星期二

女明星

「歹謝,歹謝。」

經過身旁的婦女撞了他一下,希手中的菜藍掉在地上。

希提起菜藍後,拍了拍上面的髒污往後瞪了一眼,發現婦女已經混入市場的氣息之中,他的身旁換成一位年紀和他差不多的少婦,一臉狐疑的望著他,希趕緊低頭離去。

希一向不喜歡嘈雜的場合,尤其像市場這等嘈雜的聖殿。只是為了價格與品質他可以忍一忍。菜市場的蔬菜總是大把大把豪邁地展示出來,葉片上的水珠閃閃發光。希一看就能夠在腦海裡想像出烹飪後的美味。丈夫特別喜歡吃這裡的土雞肉與黑豬肉,希每個禮拜總要來上兩次,老闆總會給熟客一些特別優待。希會在出發前紀錄購物清單,用最短的時間揀選後離開,不多花一毛錢,不多停留一秒鐘。

回到家,把買回來的菜冰起來後,希從冰箱拿出早上喝一半的咖啡,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他已經忙了一個早上了,去市場前先去銀行換新鈔,停車位找了半小時,排隊花了一個小時。換完新鈔又去醫院幫婆婆拿藥,一樣等了半小時。

希邊喝咖啡邊用手機觀賞電影預告片,那是他喜愛的女明星凱莉久違演出的院線片。從一個月前在廣告中看見預告片開始,他已經反覆看了不下十次。凱莉在這部片裏頭留著俐落的金色短髮,一身黑色勁裝扮演特務,是他從來沒有嘗試過的角色。

或許會上串流平台吧!希心想。不過,到時候他也不一定有時間。帳號裡還卡著一部花了一個月還沒看完的電影。第一次按下暫停是因為婆婆打來,說他身體不舒服,能不能帶他去看病;第二次是公公打來,說婆婆和他吵架,要希過去一趟;第三次呢,老公在外頭喝了酒,請希過去開車接他回家。

希看了看時間,將近中午十二點,他還有完整的四小時可以運用。他決定去看電影,他沒有把握下次出現完全空閒的四小時會是什麼時候。

買了票,售票人員遞給他一張海報,說是電影附贈的。希攤開捲起的海報,女主角凱利揹著槍,穿著一身黑色緊身套裝,眼神釋出騰騰殺氣,背景則是一座火燒的城市。他拍了一張海報的照片傳給同樣是凱利迷的好友珍,附上一個具有炫耀意味的貼圖。

希握著海報走進影廳,裡面只有五個人,一對年輕的情侶、一對老夫妻,還有一位孤獨的男子。希走到座位上坐了下來,他想起第一次看凱莉主演的電影也是單獨一人,不過那次是午夜場。片中,凱莉飾演一位單純的鄉村女孩,只能算是第二女配角,但無法遮掩凱莉的魅力。希被凱莉無瑕的笑容迷住了,尤其是他與男主角之間甜蜜的交流。後來,他找了所有凱莉演過的電影來看,上電影院、租DVD、網路上的盜版...就算凱莉只是個跑龍套的角色也不放過。

近幾年,凱利成為備受矚目的女演員,主演的幾部電影都廣受好評,其中一部還入圍了最佳女主角獎,他卻再也沒有進電影院看過凱利的電影。每當他興起想去看電影的念頭時,電影早就下檔了。

希醒了過來,影廳的燈照得他刺眼。服務人員走了進來,裡面剩他一個人。

希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最後的印象停留在凱莉專注駕駛的側臉,槍聲轟轟轟地作響,一發子彈擊中凱利駕駛的車窗。

希打開手機, 珍在十分鐘前回覆了訊息:「怎麼沒有揪我??」

「你不用開店嗎?」

「休假啦,幾乎一個月沒休息。」

希看了看手錶,兩點五十分。

「我要去海邊,要來嗎?」

希想起了他看的第一部凱莉的電影,凱莉和女主角也是相約在海邊嬉戲。他傳了目的地給珍,驅車前往海岸。

希穿過防風林,看見養蚵使用的棚架以及保麗龍到處堆積,這裡位於觀光海岸的南邊,人煙稀少,環境靜謐,垃圾卻和觀光區一樣多。他往遠方走,找到一塊相對乾淨的沙灘坐了下來,希用手遮住眼睛抵擋火辣的陽光。

 「希!」

珍手裡提著一個大袋子,邊揮手邊走來。

 「好久不見,你也帶太多東西了吧。」

珍將手伸進袋子裡,右手拉出一手啤酒,左手變出一包洋芋片,露出俏皮的微笑。

 「我開車來,不能喝酒啦?」

 「拜託嘛,我們好久沒有喝一杯了。」

 希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默默地拿起一罐酒,他知道珍會盧他盧到他喝為止,所以他率先投降。

 「很忙喔,大設計師。」

 「累死我了,今天是我這個月第一次休假。過年前的預約幾乎全滿,連飯都沒時間吃了。」

 「看來最近賺不少喔。」

「還不是用健康換來的。」珍大口喝了一口啤酒,將臉龐靠近希。

「我說你,怎麼突然跑去看電影,還沒有找我?」

「哎呀,我臨時起意的啦,不然都要忘記凱莉長什麼樣子了。」

「好看嗎?」

希舉起啤酒向天空乾杯。

「對不起,凱莉女神,我自首,我看你看到睡著了。」

「太扯了吧,連凱莉的電影你都會看到睡著,你平常到底多累。那你等等陪我再看一次。」珍瞪大眼睛問道。

「不行啦,等等我就要回家準備晚餐了,你自己去。」

「家裡還好嗎?」

「就那樣囉,沒什麼特別的。 」

希與珍對看了一眼,拿起啤酒乾杯。

「來,我送妳生日禮物。」

珍從袋子裡掏出工作包,上頭插滿大大小小的剪刀與梳子等美髮用具。又拿出一面化妝鏡,擺在希的面前。

「在這裡?我本來想說過一陣子再去找你剪頭髮。」

「擇日不如今日,就現在啦,快,聽話。」珍磨刀霍霍,準備大顯身手了

哪有人在海邊剪頭髮的啦,希再次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盤腿坐在沙灘上。

珍蹲下,幫希圍上圍脖紙,放了一座化妝鏡在希面前。希看見自己的頭髮,被海風吹得凌亂不堪。

喀擦,喀擦,喀擦,喀擦。

「沒有圍布喔?」

「在這裡不用啦,快。」

喀擦,喀擦,喀擦,喀擦。

一撮撮的頭髮交錯落下,在沙灘上排列成星辰的模樣。希閉上眼睛,享受海風的吹拂,難得悠閒的時光。

結婚後希搬來這個城市,就開始找珍剪頭髮了。最初,他們只是單純的顧客關係,單純的寒暄問候。有一次,希在翻閱店裡的電影雜誌時,恰好發現了凱利的劇照,便在那一頁停留許久。珍興奮地和希說他超喜歡凱利。後來的話題便漸漸延伸到了電影之外,興趣、生活、家庭、過往...從那時起,希固定每三個月會坐公車去找珍剪頭髮,順便聊聊天。雖然他們成為了好友,但是約在外頭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幾乎都是趁著剪頭髮時相聚。希總是預約打烊前的時段,這個時間點他把家事處理完畢,回家後丈夫也睡著了。如此他們才能夠不疾不徐,傾吐心事,有時候喝上一杯。

「怎麼樣,一模一樣吧!」珍打開了電影海報。

希看了鏡子裡,他的頭髮變成和凱莉一樣俐落,中分配上耳下的短髮,服服貼貼,讓他的五官更加立體,只差頭髮不是金色的。

希把頭髮塞到耳後,轉頭朝向珍,擺出拿槍瞄準的姿勢。

珍大笑了好幾聲。

他們手拿著啤酒,歪頭靠著彼此,拍了一張照片。有一次,他看見丈夫的IG追蹤帳號裡,好幾位自然系女孩都擺出這樣的Pose。他們游泳、潛水、划船、登山,拿著色彩繽紛的飲品,閃著水珠的臉龐散發光芒,青春的髮絲在陽光下昂揚。

向珍道別後,希叫了計程車回家。四點半,比預期的遲了一些。

希回到房間,換上黑色的素色T-Shirt和黑色運動長褲,連襪子也換上黑色的。

面對鏡子,塗上咖啡色口紅,畫上黑豔的眼線,最後用梳子整理頭髮,把頭髮往後梳成凱莉的模樣。

到了廚房,希把原本貼在牆上,與老公去法國蜜月時買的風景畫拿了下來,換上電影贈送的凱莉海報。電影的結局,正義化身的凱莉理所當然獲得了勝利。

希正在切昨日滷好的牛肉時,聽見了開門的聲音。

「車子呢。」

「希,車子呢。」

「我問你,車子跑去哪?」

「聾子啊?沒聽到我說話嗎?」

他聽見丈夫的腳步聲朝他步步逼近。希看了牆上的凱莉一眼,沒有回答。

希用力握住刀子,慢慢轉身,把刀當作手槍,舉在胸前,瞄準丈夫眼角的陰影。

像是電影開場時,凱莉帥氣的姿勢。

下一秒,凱莉擊斃了敵人。

帥氣的姿勢維持不到微妙,希轉向流理台,繼續處理眼前的牛肉,完成最後的擺盤。


2022年3月4日 星期五

左手

A失去了他的左手。第一時間,腦中浮現的念頭是:「好險我是個右撇子。」

當他下班抵達家門口,準備從外套口袋掏出鑰匙時,發現碰到鑰匙的不是手指,而是一塊硬邦邦、近似握緊的拳頭,但缺乏拳頭的重量以及肌膚的彈性。他將左手伸出外套袖口,發現左手掌整個不見了。從手腕的地方徹底斷裂,彷彿被剁刀斬下。他舉起手檢查斷裂處,沒有傷痕,沒有血液流出,沒有痛感。原先是手腕的地方被一層皮膚包裹住。粗糙的皮膚摸起來像是手肘的觸感,幾根細毛從乾裂的皺褶中冒出,宛如柔嫩的細芽,兩顆黑色素的沉積在旁,和他的手肘長的一模一樣。

丟了一個手掌,長了一個手肘,是賺還是賠?

原先延伸到手掌的脈搏也被阻斷了,照理說血液會堵塞無法循環,但是他沒有察覺任何異狀,心臟還穩穩地跳動著。

要叫救護車嗎?A心想,這算是受傷嗎?不是他故作堅強,而是一點不舒服的感受都沒有。

還是和醫生說實話?醫生一定會覺得他在唬爛。

既然手掌會憑空消失,那麼重新長出新的手掌也是不無可能。大自然會靠自己的力量維持平衡,就算那樣的平衡很恐怖。

他決定先放著不管,拿起包包,準備出門買晚餐。

等等,如果因為動作太過詭異被路人翻白眼怎麼辦?想到旁人噴射出的異樣眼光,讓他忽然有些緊張。

他從角落的紙箱裡拿出一疊廢紙,用力揉捏成一團,撕成五等分,有大有小。再將紙團捏緊,調整成一根根硬梆梆的條狀,有長有短。刻意做得比平常的手指還要肥大,模仿腫脹的感覺。接著,他從醫藥箱中拿出了透氣膠帶,把紙手指一根根黏上手腕,再用繃帶在手指和關節處纏了一圈又一圈。

真是栩栩如生,A露出滿意的微笑。

巷口的便當店是他常來的店家,價格便宜份量足夠。有時,老闆會在接近打烊的時刻,多塞一些菜給他。

「你的手受傷喔?」

「對,工作的時候不小心被熱水燙到。」

「阿有沒有去看醫生。」

「有啦,醫生說擦擦藥就好。」

 「保重保重,來,這給你補一補。」

老闆邊說邊塞了兩包辣蘿蔔乾給他。

他提著便當走回家,發現巷口的路燈下有一個熟悉的背影,他蹲下叫了聲咪咪,咪咪喵了兩聲後走過來。

咪咪是一隻黑貓,附近的人戲稱他是里長,因為他總是在這塊街區閒晃,到處找人討摸討食物。便當店的老闆會定期供應食物和水。附近的學生偶爾也會拿食物給他。雖然是流浪的,但身形頗有份量,散發著角頭的威嚴。A把便當放到地上,用手摸摸牠的頭。他伸出左手,想依照平常的模式拍打他的身體,紙做的手指卻折出了不符人體工學的角度,他趕緊把手指喬回正常的位置。

A第一次遇見咪咪是在半年前,地點一樣再這個巷口。那時候他剛搬來這裡,發現一群國中正蹲著和咪咪玩。學生走了之後,咪咪朝他走了過來,聞了聞他的鞋,用爪子抓了幾下後便開始磨蹭小腿。他的老家也有養一隻貓,可能鞋子上還殘留著貓的氣味。

A為什麼要搬來這裡呢?他無法肯定地回答,就像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失去手掌一樣。大概有個模模糊糊的原因是想換個環境生活。其他城市他不熟悉,搬了以後還要重新適應環境。這座城市他從小住到大,多少還是有些歸屬感。這裡雖然郊區,繁榮不比老家,但騎車回老家不用一小時,有什麼急事的話還可以回家看看。

這裡跟老家的生活差別不大,一樣有便利商店可以工作賺錢。這邊的來客數還少一點,上班比較清閒。還可以用便宜的租金租到比老家房間還大的套房,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

唯一的差別是,在這裡用交友軟體配不到什麼人。過去,他偶爾還可以和交友軟體上聊天的妹子吃個消夜、看場電影。如今,跳出來配對的都是可以當他媽媽的女性,濾鏡開過了頭,或是修圖修錯了邊。

他發現少了一個手掌其實沒有那麼不便。打開家門,進了浴室,把牙刷放在桌上,擠上牙膏,刷牙。用右手脫了衣服與褲子,打開水龍頭,淋濕身體,抹上肥皂搓洗。擦乾身體,穿上衣服,吹吹頭髮。沒遇到什麼阻礙,只是速度慢了一些。

他躺在床上,打開Pornhub。現在的他不能躺著一手拿著手機一手自慰。他不想坐著弄,因為躺著比較舒服。他曾和伴侶坐著做愛到軟掉,被伴侶嘲笑了好一陣子。在性的領域裡,坐著對他來說有陰影。

他想出了一個方法,把手機靠著床頭櫃,橫躺在床上,脖子向右扭轉90度,抽了張衛生紙。畫面看起來很歪斜,躺著的姿勢站起來像站著一樣。他也不喜歡站著,倒不是因為有什麼陰影,而是從來沒有嘗試過。

當他想快轉到其他體位的畫面時,A遇到了失去手掌之後最大的阻礙。他必須先放下衛生紙,用右手拿起手機快轉片子,再將手機固定在床頭,拿起部分被沾濕的衛生紙重新來過。他不是個有潔癖的人,不過這一來一回,手還是沾上了些體液,大煞色情風景。巨大的刺激沒辦法連續,宛如故障卡在半空中雲霄飛車,爽度直接被腰斬。

性的滔天巨浪接住了故障的雲霄飛車,讓慾望騰飛的更遙遠,A重新硬挺起來,終於在快轉第五次時射了出來。

他又去洗了一次澡,半天不到他已經很能適應少了左手掌的生活。明天的工作怎麼辦呢?要跟店長請假嗎?上周才因為急性腸胃炎請了兩天,再請的話老闆會不會抓狂。

早上起床,手掌還沒長回來。A不但沒有不適的感覺,反而感到身心舒暢。

他吃完從便利商店拿回來的即期麵包配上豆漿,準備出門上班。反正工作內容沒有難到需要用兩隻手處理,有困難的話就說自己受傷,請同事協助就好,連最難應付的打手槍關卡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麼過不了的。

他走到巷口,看到咪咪站在路燈下,嘴邊掛著一個東西,一條細細長長的肉色物體,好像是手指。

咪咪緩緩地走到他腳邊,把肉色物體放在柏油路面上。他彎下腰撿起來,還真的是手指,而且是他的左手食指。

A舉起食指,在陽光下檢查外觀,一隻充滿生命力的食指,跟原本的一模一樣。指甲的弧度、皮膚的色澤,還有尚未復原的,不小心被刀劃過的傷痕。

咪咪還在腳邊徘徊,他摸了摸咪咪的頭,輕輕掰開咪咪的嘴巴,想看看看裡面是不是藏著其他手指,除了不斷滴落的口水之外沒什麼東西都沒有。

或許明天咪咪就還給他另一隻手指了吧,他心想。今天是星期二,一天還一隻的話,周末他就可以重新擁有一支完整的手了,到時候他就可以放肆自慰了。

可是,要怎麼把手指接回去,確認功能完好無缺呢? A還沒有想到。

A向咪咪揮了揮手,把食指收進包包裡面,踏上上班之路。

2022年3月1日 星期二

第一次心動的青春

第一次心動,這個題目對於記憶力落後常人一大截的的我來說實在難到爆炸。我連第一次對老婆大人心動的時間點都不記得,更何況其他微不足道的小事?

左思右想,男人還是應該承擔起所有責任。我不再做任何解釋與辯解,記憶力不好是我的錯。在這裡,給爸爸媽媽老婆道個歉,我要寫的第一次心動對象並不是你們。此事肯定主要是我處理不當,再次向大家道歉。

是一支來自北海道的搖滾樂隊-Bloodthirsty Butchers。

2013年底,我在臉書上看到了透明雜誌的主唱洪申豪推薦Bloodthirsty Butchers的新專輯Youth他寫道:聽著Butchers的新專輯想要下筆寫些什麼,卻是千頭萬緒遲遲無法成句。」

我聽了收錄在Youth裡面的曲子デストロイヤ(破壞者),還沒聽完就被震懾住了。多股熱流在身上蔓延,來去自如,穿越語言的隔閡與心共振。那些平日難以言說的情緒,被打擊過後的苦悶,都在這裡找到了住所。

這是我記憶裡無數不多一瞬間喜歡上某件事的時刻。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我第一次聽到Bloodthirsty Butchers,飄盪在心裡那股清新涼爽的氣息,像童話故事裡的微風一樣,吹過枯枝後長出了新葉,拂過孩童髮絲揚起的美妙弧度。

聽了其他歌曲後我上網買了這張專輯,沒想到這已經是他們的最後一張專輯了。主唱兼吉他手吉村秀樹在同年五月因急性心臟衰竭過世,享年46歲。

後來我在誠品、佳佳唱片行買了台灣代理的幾張專輯。為了蒐集其他的唱片,我用過好幾種方法-朋友去日本時請他代購、請PTT上面的代購協助、自己去日本時在唱片行翻找。我還記得在大阪梅田的Disk Union找到他們的唱片時,激動得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我一直沒辦法好好用文字面對Bloodthirsty Butchers。這些不成材的文字在他們的音樂面前顯得無用,無法具體描繪他們給予我的感動。惆悵又充滿希望的吶喊...近乎癡傻的勇氣...堅守理想的人生路...

Bloodthirsty Butchers沒有過時的問題,從青年聽到中年,現在仍不時聽著他們的音樂亂感動一把。相信也能一路聽到老年,心動到永遠。

最後,我的文筆表達沒有靜蕾好,能說的就那麼多了。如我前面所提,Bloodthirsty Butchers永遠能讓我心動。他們是青春的守護者,不會腐壞的搖滾樂。

再寫下去我真的要哭了(其實是因為字數限製到了)。

Tribute to 吉村秀樹and Bloodthirsty Butch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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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不同步刊於《製霧所》003。